午后的陽光斜斜切進圖書館三樓的閱覽區(qū),在舊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。林曦站在靠窗的書架前,指尖撫過泛黃的書脊,忽然聽見身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——不是圖書館管理員那種拖沓的膠鞋聲,是沈硯常穿的皮質牛津鞋,踩在木頭地板上總有種克制的輕響。
她轉過身時,沈硯正站在兩排書架的交界處,白襯衫的袖口卷到小臂,露出腕骨分明的手。他手里捏著一本1984年版的《資本論》,封面上有褪色的鋼筆字:“借閱人:林曦,2015.09.12”。
“沒想到能在這里找到你的‘文物’?!彼e了舉書,眼底的笑意漫過鏡片,“管理員說,十年前有個女生每周三下午都坐在這里,把這本書翻得卷了邊。”
林曦的指尖猛地收緊,指甲掐進掌心。2015年的秋天,她確實總泡在這個角落。那時候剛被班主任逼得休學,繼弟在學校散播她“被包養(yǎng)”的謠言,母親打來電話只說“你就不能讓著點弟弟嗎”。她躲在圖書館最偏僻的區(qū)域,一邊啃馬克思的剩余價值理論,一邊偷偷看斜前方靠窗的位置——沈硯總在那里做物理題,陽光落在他低頭的側臉上,睫毛像小扇子似的掃過習題冊。
“那時候覺得,能安安靜靜做題也是種福氣?!彼犚娮约旱穆曇粲悬c發(fā)飄,目光越過沈硯的肩膀,落在他身后的座位上。十年過去,那張木質書桌的邊緣依然有個淺淺的刻痕,是她當年用圓規(guī)尖劃下的——一個小小的“曦”字,藏在桌腿內側,像個見不得光的秘密。
沈硯順著她的視線看去,忽然彎腰從書桌底下摸出一支斷了芯的鉛筆。筆桿上纏著褪色的藍布條,是她當年為了遮住“林”字寫的名字,特意找校門口的老太太縫的。
“上周來問管理員,說十年前有個女生在這里丟過一支鉛筆,藍布條纏的?!彼雁U筆遞過來,指腹摩挲著布條上磨出的毛邊,“原來你那時候就喜歡讀這些?我還以為……”
“以為我是被家里逼得裝樣子?”林曦接過鉛筆,布條上的觸感忽然讓眼眶發(fā)熱。高中同學聚會時,有人笑著說“林曦現(xiàn)在跟沈硯在一起,總算不用再啃那些酸文了”,她當時沒反駁,只是默默喝光了杯里的酒??缮虺幉灰粯?,他會去翻十年前的借閱記錄,會蹲在圖書館的地板上找一支斷鉛的鉛筆,會記得她筆記本上那些關于馬克思主義的批注。
沈硯忽然往前走了半步,書架間的空隙本就狹窄,他一靠近,林曦就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。不是商場里那種刻意的香水味,是他書房里舊書混著陽光的味道,這半年來在同一個屋檐下呼吸,她早就悄悄記熟了。
“我那時候也總看你?!彼穆曇魤旱煤艿?,像怕驚擾了滿室的舊時光,“你坐在這里看書,有時候會對著窗外笑,我以為你在看操場上打球的男生。”
林曦猛地抬頭,撞進他鏡片后的眼睛里。那里面沒有同情,沒有探究,只有一種很軟的東西,像此刻落在他肩頭的陽光,暖得讓人想落淚。
“我沒看他們。”她聽見自己說,聲音輕得像嘆息,“那天你解物理題時,把‘動量守恒’寫成了‘動量永恒’,我盯著你的錯題本笑了半天,結果被你抬頭撞見……”
后面的話沒說完,就被沈硯的笑聲打斷了。他很少笑得這么直白,胸腔的震動透過空氣傳過來,帶著點胸腔共鳴的震顫。林曦看著他笑彎的眼睛,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對視的瞬間——他當時皺著眉看她,好像在說“你笑什么”,而她慌亂地低下頭,心臟跳得像要撞碎肋骨,滿腦子都是“他會不會覺得我是神經(jīng)病”。
原來有些目光,早在十年前就越過人群,悄悄落在了對方身上。
沈硯忽然伸手,指尖輕輕碰了碰她的發(fā)尾。她今天沒梳發(fā)髻,長發(fā)垂在肩上,發(fā)梢還帶著出門前他幫忙簪玉蘭簪時蹭到的桂花香氣——早上他舉著簪子站在鏡子前,笨拙地把她的頭發(fā)繞成一團,最后還是她自己抬手固定,他卻固執(zhí)地要把簪子插進最中間,說“這樣走路時會晃,好看”。
“林曦,”他忽然握住她拿鉛筆的手,掌心的溫度透過布料滲進來,“高中時我媽逼我去相親,我跟介紹人說‘我有喜歡的人’。他們問是誰,我沒說。”
林曦的呼吸頓住了。
“那時候不知道你的名字,只知道三樓閱覽室有個女生,總穿洗得發(fā)白的校服,看《資本論》時會皺著眉咬筆桿?!彼皖^看著她的眼睛,鏡片反射著窗外的光,讓她看不清里面的情緒,卻能清晰地聽見他接下來的話,“我以為你早就忘了這里,忘了……”
“沒忘?!彼驍嗨?,聲音帶著哭腔,卻異常堅定,“我記得你解不出題時會轉筆,記得你總把橡皮切成小方塊,記得你校服口袋里總裝著橘子糖——有次你掉了一顆在地上,我撿起來偷偷吃了,酸得眼淚都出來了?!?/p>
陽光忽然晃了一下,大概是云層飄過。光斑在沈硯的襯衫上移動,像十年前那些落在他習題冊上的跳躍的光點。林曦看著他抬手摘下眼鏡,露出那雙她曾在無數(shù)個午后偷偷描摹過的眼睛,忽然想起昨夜他幫她掖被角時,指尖不小心碰到她后頸的溫度——原來有些心動,早就藏在日復一日的相處里,只是她自己不敢承認。
沈硯的拇指輕輕擦過她的眼角,把剛要滾下來的淚珠蹭掉了?!澳菚r候不敢跟你說話,怕你覺得我是故意看你。”他的聲音里帶著點懊惱,“后來聽同桌說你休學了,我去你班門口等了三天,只看到你空蕩蕩的座位?!?/p>
林曦忽然笑了,眼淚卻掉得更兇。她想起休學那天,自己故意繞開教學樓的正門,從操場后的圍墻翻出去。爬墻時書包里的《魯迅全集》掉出來,摔在地上散開,其中一頁夾著的楓葉標本飄到跑道上——那是她前一天撿的,想夾在書里等下次見到沈硯時,假裝是“不小心掉出來的”。
“沈硯,”她踮起腳尖,把額頭輕輕靠在他的胸口,聽著他驟然變快的心跳,“我那時候藏在行李箱里的旗袍,不是給長輩看的?!?/p>
“嗯?”
“是想有一天,能穿著自己喜歡的衣服,站在喜歡的人面前?!彼宋亲?,聞到他襯衫上混著的圖書館舊書味,忽然覺得心里某個緊閉了十年的角落,正被午后的陽光一點點照亮,“現(xiàn)在好像……實現(xiàn)了?!?/p>
沈硯的手臂忽然收緊,把她牢牢圈在懷里。書架上的書被震得輕輕晃動,有本《共產黨宣言》掉下來,砸在地上發(fā)出悶響。林曦在他懷里笑出了聲,眼淚卻蹭濕了他的白襯衫,像暈開了一小片淺灰色的云。
窗外的蟬鳴不知何時停了,只有風穿過樹葉的聲音,沙沙地像在說什么。林曦閉上眼睛,感受著他手掌貼在她后背上的溫度,忽然明白——有些秘密不需要說出口,就像此刻落在兩人肩頭的光斑,就像那支斷了芯的鉛筆,就像十年前沒敢遞出去的楓葉,早在時光里悄悄長成了彼此都懂的模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