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硯回到家時,玄關(guān)的燈亮著。
林曦正坐在客廳的地毯上翻書,膝頭攤著本《***選集》,旁邊散落著幾張寫滿批注的便簽。聽到開門聲,她抬頭望過來,暖黃的燈光落在她眼尾,比白日里柔和許多。
“回來了?”她合上書,起身時裙擺掃過茶幾,帶倒了半杯沒喝完的桂花茶。
沈硯快步過去扶住杯子,指尖擦過她手背時,兩人都頓了一下。他今天穿的白襯衫袖口卷著,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——這是忙到忘記松領(lǐng)帶的樣子。
“遇到點事?!鄙虺幊读顺额I(lǐng)帶,聲音里有掩不住的疲憊,“基層治理的方案卡殼了,涉及老舊小區(qū)改造,居民意見分歧太大,僵住了?!?/p>
林曦沒接話,轉(zhuǎn)身去廚房熱了碗甜藕粉端過來。瓷碗邊緣還冒著熱氣,她把勺子塞進他手里:“先墊墊,你胃不好。”
沈硯低頭舀了一勺,甜香漫開時,忽然想起上周出差帶錯酸梅湯的事。那時他站在特產(chǎn)店門口,對著貨架上的酸梅湯和甜藕粉發(fā)愣,最后兩個都買了,回來卻只敢把藕粉遞過去,酸梅湯偷偷藏進了辦公室抽屜。
“在想什么?”林曦在他對面坐下,又拿起那本《***選集》翻著。
“在想……改造方案里的利益分配?!鄙虺幏畔律鬃?,指尖在桌面上無意識地畫著,“有戶人家堅持要保留院里的老槐樹,說那是父親種的;但施工隊說樹根系太深,會影響地基。兩邊各執(zhí)一詞,調(diào)解了三次都沒結(jié)果?!?/p>
林曦翻書的手停在某一頁,抬眼時眸子里有微光:“你有沒有想過,他們爭的可能不是樹?”
沈硯挑眉。
“馬克思說過,‘人們奮斗所爭取的一切,都同他們的利益有關(guān)’?!彼褧频剿媲埃钢渲幸欢?,“但利益不一定是物質(zhì)的。老槐樹對那戶人家來說,可能是情感寄托,是‘父親’這個符號的具象化;而施工隊的利益是工程進度,是效率優(yōu)先。表面看是樹的去留,本質(zhì)是不同群體的價值排序沖突。”
沈硯盯著那段話,指尖輕輕叩了叩紙面:“你的意思是……要先找到?jīng)_突背后的核心訴求?”
“嗯。”林曦點頭,拿起便簽紙寫起來,“比如那戶人家,或許可以提議移栽槐樹,保留樹干橫截面做成紀(jì)念牌,嵌在新修的社區(qū)花園里;施工隊那邊,協(xié)調(diào)工期時給他們預(yù)留移栽緩沖期,同時明確超期責(zé)任。把‘非此即彼’變成‘各讓一步’,本質(zhì)是讓雙方的核心利益都有落腳點?!?/p>
她寫字時很專注,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,和窗外偶爾傳來的蟬鳴揉在一起,竟讓沈硯緊繃了一天的神經(jīng)慢慢松下來。他忽然注意到,她寫“利益”兩個字時,筆畫格外用力,橫折鉤的鉤鋒像出鞘的劍,卻在收筆時輕輕頓了一下,留了點溫柔的余地。
“你怎么對這個這么熟?”沈硯忍不住問。
林曦捏著便簽的指尖蜷了蜷,低頭笑了笑:“以前讀馬克思主義著作時,總在想,這些理論能不能用來解決身邊的事。比如……高中時繼弟搶我的獎學(xué)金,我媽說‘他是你弟弟,讓著點’,那時候我就想,這算不算‘剝削’?”
沈硯的心猛地一沉。
他想起高中同桌說的話——林曦當(dāng)年為了護著那點獎學(xué)金,被繼弟推倒在水泥地上,膝蓋青了一大片,卻還死死攥著裝錢的信封,說要用來買《魯迅全集》。
“后來呢?”他聲音放輕了些。
“后來我把書買回來了?!绷株靥а?,目光落在他書架頂層,那里擺著她搬來那天帶來的幾本書,《魯迅全集》和《馬克思恩格斯選集》并排站著,書脊都磨得有些發(fā)白,“我發(fā)現(xiàn),這些理論不是用來吵架的,是幫你看清問題的本質(zhì)——就像那棵樹,有人看到的是回憶,有人看到的是障礙,而我們要做的,是找到讓回憶和現(xiàn)實共存的方式?!?/p>
沈硯拿起那張便簽紙,上面除了她寫的解決方案,角落還有個小小的簡筆畫:一棵歪脖子樹,樹下站著兩個背對著背的小人,最后卻慢慢轉(zhuǎn)向了彼此。
他忽然站起身,走到書房門口時回頭:“要不要……一起看看方案細(xì)節(jié)?”
林曦愣了愣,隨即抱起那本《***選集》跟了過去。
書房的臺燈比客廳亮,能看清沈硯落在方案上的紅筆批注。他指著居民訴求清單,一條條念給她聽,她偶爾插話,說“這里可以用矛盾分析法”“那里可以參考群眾路線”。
爭執(zhí)還是有的。沈硯習(xí)慣用數(shù)據(jù)說話,指著表格里的施工成本分析利弊;林曦卻指著某戶獨居老人的訴求說:“他不是反對改造,是怕施工期間沒人幫他買降壓藥。”
最后,沈硯在方案末尾添了一行字:“增設(shè)‘便民服務(wù)崗’,解決特殊群體實際困難。”
寫完時,窗外的蟬鳴不知何時停了。
林曦趴在桌上,側(cè)臉貼著攤開的書,呼吸輕輕掃過書頁上“為人民服務(wù)”五個字。沈硯看著她發(fā)間別著的玉蘭簪,忽然想起第一次送她時,謊稱是“家里閑置的”,其實那天他在珠寶店挑了整整兩個小時,店員說“年輕姑娘都喜歡鉆石”,他卻指著那支玉簪說:“就要這個,看著像她?!?/p>
他伸手想幫她把滑落的碎發(fā)別到耳后,指尖剛要碰到發(fā)絲,林曦忽然睜開眼。
四目相對的瞬間,臺燈的光暈在兩人之間織了層薄紗。
“沈硯,”林曦的聲音很輕,卻異常清晰,“你有沒有覺得……我們現(xiàn)在這樣,有點像高中時在圖書館?”
沈硯的手頓在半空,想起她曾說過,高中時躲在書架后看他做題,對視時發(fā)笑是因為緊張。
“不像。”他慢慢收回手,指尖卻帶著微熱的觸感,“那時候我沒看到你,現(xiàn)在……我眼里都是。”
林曦猛地低下頭,耳尖紅透了,卻沒像從前那樣躲開。她翻開《***選集》,指著某一頁輕聲念:“‘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,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(biāo),走到一起來了?!?/p>
沈硯湊過去,看到那一頁的空白處,她用鉛筆寫了行小字:“我的目標(biāo),是和你一起,把日子過成該有的樣子?!?/p>
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時爬了進來,落在兩人交疊的手背上。方案還攤在桌上,樹的問題解決了,人的問題,似乎也在燈下論道的間隙,找到了最溫柔的答案。
沈硯忽然想起很久前看到的一句話:最好的并肩,不是彼此改變,而是你說的道理,我懂;你護的人間,我陪你一起看。
他低頭時,恰好看到林曦也在看他,嘴角的笑意比碗里的桂花糖還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