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十二,卯初更鼓未散,長安御街已鋪滿新雪。
城闕上懸著十二面赤龍旗,被風(fēng)撕得獵獵作響,像十二條血舌。
秦莞著青布小帽、青布靴,扮作睿王府典簽書吏,袖里藏銅匙;
燕遲披銀狐大氅,腰懸金符,按制可直入金鑾偏殿;
阿彌被裹進燕遲隨扈的絳紅斗篷里,只露一雙眼睛。
三人拾階而上,雪在靴底碎成細粉,一路留下極淺的腳印。
秦莞低聲數(shù)著:“一、二……十二階,再往上,便是龍尾道?!?
燕遲側(cè)首:“怕嗎?”
秦莞搖頭:“怕的是他們不讓死人開口。”
春祭分三獻:
初獻,天子率百官祭天地;
亞獻,以親王衣冠代罪王;
終獻,焚祝版,以血為誓,永絕后患。
今日亞獻,用的正是晉王舊袍。
禮部早已傳諭:晉王雖以謀逆賜死,仍屬宗室,須由其子嗣捧衣冠入殿。
然而晉王無子,便由御林軍副統(tǒng)領(lǐng)陸憑山代捧。
秦莞聽到這里,眉心一跳
陸憑山昨夜才在雪祠與她并肩,此刻卻站在丹陛之下,手捧金盤,盤中蟒袍折疊,玉帶橫陳,像一條沉睡的蛇。
高延雖被擒,春祭卻未停,顯然上面有人壓下消息。
她抬眼,望向殿檐最高處——那里懸著一盞巨大的鮫人燈,燈油滿盈,只待終獻時點燃。
卯正三刻,景陽鐘撞第一聲。
百官跪,天子升座。
秦莞隨燕遲立于西側(cè)觀禮臺,袖中銅匙被體溫熨得微熱。
她目光掃過殿內(nèi)每根蟠龍柱——第五根柱基,有一塊石磚微微凸起,與銅匙齒痕吻合。
那是三年前沈毅被當(dāng)庭杖責(zé)時,以額血濺柱留下的暗記。
如今血跡被朱漆覆蓋,只有她記得位置。
鐘撞第二聲,禮官宣讀祭文。
秦莞借躬身之機,指尖輕彈,銅匙滑入袖袋暗格,換出一枚更小的一寸銅楔。
鐘撞第三聲,陸憑山捧盤上前。
就在他屈膝欲跪之際,殿外忽傳急報——
“報——御林軍副統(tǒng)領(lǐng)陸憑山,昨夜擅闖雪祠,圖謀不軌!”
金甲衛(wèi)士押著一名血衣人入殿,正是昨夜雪祠斷氣的阿殊。
然而此刻他面色青白,眼底卻閃著詭異的亮,像被什么東西強行吊著一口氣。
阿殊直挺挺跪下,聲音木然:“陸憑山以晉王衣冠為餌,私啟棺槨,取出移魂陣圖,意圖春祭謀反。”
殿內(nèi)嘩然。
陸憑山愕然:“此人昨夜已死!”
高座上的皇帝抬手,聲音不高,卻壓得滿殿風(fēng)雪一滯:“死人豈能開口?”
阿殊忽然抬頭,嘴角裂至耳際,發(fā)出“咯咯”怪笑,竟以頭撞向陸憑山懷中金盤。
砰——蟒袍散開,玉帶斷裂,一枚銅鈴從衣襟滾落,鈴舌無風(fēng)自響。
鈴聲響起的瞬間,殿頂鮫人燈“轟”地自燃,幽藍火舌直撲而下。
藍焰所過之處,百官衣袍無火而焦,驚叫四起。
秦莞趁亂掠至第五根蟠龍柱,銅楔對準(zhǔn)凸起石磚,用力一旋。
石磚無聲滑開,露出一個暗匣。
匣內(nèi),是一卷血跡浸透的供詞,封口壓著沈毅私印。
她指尖剛觸及供詞,背后忽有勁風(fēng)襲來
高延竟從偏殿沖出,面容扭曲,手中柳葉刀直刺秦莞后心。
燕遲金符脫手,擊偏刀鋒,高延借勢翻滾,一把抓住阿彌,刀尖抵住他咽喉:“別動!再靠近一步,我就讓他血濺御階!”
阿彌小臉慘白,卻咬唇不哭。
秦莞緩緩起身,掌心攤開,銅匙在藍焰下泛著冷光。
“你要的是這個?”
高延眼底血絲暴起:“把指骨交出來!”
秦莞:“指骨在我血里,你敢取嗎?”
鮫人燈火勢更猛,殿頂琉璃被燒得噼啪作響。
皇帝被內(nèi)侍護著退至偏殿,百官四散。
秦莞忽地反手,銅匙刺入自己掌心,鮮血涌出,滴在暗匣供詞上。
血跡浸透紙背,一行朱字浮現(xiàn)
“晉王死于牽機毒,御醫(yī)院副使高延奉敕配制。
幕后主使:內(nèi)侍省少監(jiān)高延,上奉御筆。”
朱字末尾,赫然蓋著一枚小小的“御覽”章。
高延瞳孔驟縮,刀尖微顫。
就在這一瞬,阿彌猛地低頭,狠狠咬住高延手腕。
柳葉刀當(dāng)啷墜地。
燕遲欺身而上,金符抵住高延咽喉,聲音冷得像冰:“弒君之罪,你擔(dān)得起嗎?”
藍焰在血燈熄滅的同時,驟然收斂。
鮫人燈油燃盡,銅盞炸裂,碎屑飛濺。
高延被金甲衛(wèi)士按倒,仍嘶喊:“不是我!是”
話音未落,一支羽箭自殿外破空而來,貫入他咽喉。
血花濺在雪地上,像一朵瞬間凋謝的紅梅。
殿外,雪停了。
陽光穿過云隙,照在金鑾殿的琉璃瓦上,刺得人睜不開眼。
皇帝立于偏殿簾后,聲音疲憊:“沈氏供詞,呈上來?!?
秦莞雙手奉上血卷。
供詞末尾,沈毅寫道:
“臣死不足惜,惟愿以血為燈,照見真兇。
晉王無罪,罪在臣未能早諫。
愿陛下憐天下仵作,憐天下冤魂?!?
皇帝沉默良久,忽問:“沈毅何在?”
秦莞俯身:“臣女愿以仵作之身,開棺驗骨,以證先父清白?!?
當(dāng)日午后,雪祠廢墟被重新掘開。
兩具冰棺抬出,晉王與沈毅并排而放。
秦莞以銅匙啟棺,驗骨、量毒、比對刀痕。
日落時分,她跪在雪地里,聲音清冽如破冰:
“晉王死于牽機毒,毒發(fā)亥時。
沈毅死于柳葉刀,刀口自左肋入,右肩出,兇手慣用左手。
毒與刀,皆出自高延。
高延之上,另有其人?!?
高延死后,御林軍在雪祠井底搜出七枚銅鈴,鈴內(nèi)皆藏人骨。
第七枚鈴里,是一截孩童指骨,與阿彌完全吻合。
阿彌把指骨埋進沈府舊井,小小的手覆在雪上。
“姐姐,”他問,“我們贏了嗎?”
秦莞望向皇城方向,雪后的天空藍得刺眼。
“還沒有?!彼p聲道,“但鐘聲已響,死人醒了?!?
她掌心,銅匙與紙骨貼合,發(fā)出極輕的“咔噠”聲,像一把鎖,終于對準(zhǔn)了它的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