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十三,雪停?;食橇鹆吒仓粚颖”?,日光一照,整座宮殿像被點燃的冷火。
沈府舊井旁,秦莞把最后一鏟雪培在井口,指尖凍得通紅,卻不愿停。
燕遲負(fù)手立在斷墻下,銀狐大氅沾了泥,也不拍。
阿彌蹲在井邊,把七枚銅鈴一字排開,鈴里曾經(jīng)裝著骨,如今只余空洞的回聲。
“姐姐,”阿彌仰頭,“我們把它們埋了,是不是就再沒人來挖?”
秦莞揉了揉他發(fā)頂,聲音低卻穩(wěn):“埋下去的不是骨頭,是線索。等根再長出來,就能連根拔起。”
燕遲垂眸看她,眼底有極淺的血絲——昨夜他們在雪祠守到寅末,誰也沒睡。
未時,睿王府。
皇帝身邊的內(nèi)侍黃錦親自來傳口諭:
“沈氏女秦莞,驗骨有功,著明日卯正入宮,于暖閣再驗高延尸身,以定余罪?!?/p>
黃錦走后,暖閣里只剩炭火噼啪。
秦莞坐在燕遲對面,指尖無意識摩挲著那枚銅匙。
“宮里要我去,是想讓我閉嘴,還是想讓我再開一扇門?”
燕遲把一盞姜茶推到她手邊,聲音壓得低:“都不是。他們要試探——你究竟敢不敢把晉王案再往上揭。”
姜茶的熱氣撲在秦莞睫毛上,化成細(xì)小水珠。
她忽然想起三年前,父親最后一次進宮,也是這樣的午后。那天他回府,袍角帶著御前龍涎香,卻在燈下寫了整整一夜的供詞。
燕遲看出她走神,指腹輕叩桌面:“明日我陪你。”
秦莞抬眼,目光穿過霧氣,第一次沒有說“我自己可以”。
她輕輕點頭:“好?!?
亥時,宮門已閉。
睿王府角門卻悄悄滑出一輛青帷小車,駕車的是燕遲本人。
車?yán)?,秦莞換了夜行衣,發(fā)髻包進青帕,只留一截尾指長的銅簪。
阿彌抱著小包袱,縮在角落,小聲背口訣:“火折三支、煙丸兩粒、止血散一包、糖三塊……”
暖閣在紫宸殿西廡,專供停尸。
燕遲以金符騙過巡守,三人貼墻潛入。
屋內(nèi)只點一盞青釉小燈,燈芯短得可憐。
高延的尸體躺在烏木榻上,頸間箭傷已縫合,卻仍泛著黑紫。
秦莞俯身,銀簪挑開高延衣襟——
胸口皮膚被完整剝?nèi)ヒ粔K,露出森白肋骨,骨上刻著極細(xì)的“歸”字。
她指尖一頓,呼吸發(fā)緊。
燕遲低聲:“剝皮刻字,是警告,也是封口?!?/p>
秦莞沒說話,只是從懷里掏出紙骨。
紙骨胸口原本嵌著沈毅指骨,此刻卻空著,像在等待另一只骨。
她把紙骨貼在高延肋骨上,輕輕一按。
咔噠——
肋骨竟自行裂開,一枚小小的銅鈴滾出,鈴內(nèi)卷著一片薄絹。
絹上是血寫的名單:
“內(nèi)侍少監(jiān)高延、御林副統(tǒng)領(lǐng)陸憑山、禮部侍郎宋珩……”
末尾,一個朱筆圈出的名字,讓秦莞指尖瞬間冰涼——
“睿王?!?
鈴鐺落地,聲響清脆。
殿外立即傳來腳步,燈火如潮涌來。
燕遲一把攬過秦莞,翻身躍上橫梁。
阿彌被他用腰帶縛在背后,小臉埋進狐裘,一聲不吭。
御林軍破門而入,為首的竟是陸憑山。
他看也不看高延尸體,只盯著地上那枚銅鈴,眼底閃過一絲極淺的慌亂。
“搜!”
兵士四散,刀鞘擊柱,回聲如催命。
橫梁上,秦莞貼在燕遲胸前,能聽見他心跳穩(wěn)而急。
她忽然意識到,這是他們第一次靠得這樣近——
近到她能聞見他衣襟里淡淡的雪松與血腥,近到他一低頭,唇就能碰到她發(fā)頂。
燕遲的呼吸拂過她耳廓,聲音輕得像雪落:“別怕?!?/p>
秦莞沒動,只是輕輕“嗯”了一聲。
陸憑山搜至橫梁下,火把幾乎燎到秦莞靴底。
千鈞一發(fā)之際,殿外忽傳驚呼——
“走水了!暖閣后庫走水!”
火光沖天,映得雪夜通紅。
燕遲趁亂躍下,金符劈手奪過一支火把,反手?jǐn)S向帷幔。
烈焰舔上梁柱,御林軍頓時大亂。
三人混在救火人群中,自側(cè)門遁出。
跑出宮墻那刻,秦莞回頭望了一眼——
暖閣在火中塌陷,像一具被剝了皮的巨獸,發(fā)出最后的哀嚎。
馬車疾馳,雪粒打在車篷上,噼啪作響。
阿彌縮在角落,小聲問:“姐姐,我們放的那把火,會不會燒到別人?”
秦莞把他攬進懷里:“燒的是罪證,也是枷鎖?!?
燕遲駕車,聲音隔著車簾傳來:“名單上的人,我會一個個查?!?/p>
秦莞沒應(yīng)聲,只是伸手掀開車簾一角。
雪后的長街空無一人,唯有遠(yuǎn)處宮墻火光映紅天際。
她忽然開口,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:“燕遲,如果……名單最后真是睿王,你怎么辦?”
車轅碾過冰棱,發(fā)出脆響。
良久,燕遲才答:“我姓燕,也姓蕭。但在此之前,我先是我自己。”
睿王府偏院,爐火重新燃起。
秦莞坐在燈下,把名單攤在案上,指尖一個個撫過那些名字。
燕遲斟了兩盞熱酒,一盞推到她面前。
“三年前,我父王奉旨監(jiān)斬晉王?!彼曇舻蛦?,“我一直以為,那只是皇命難違。”
秦莞抬眼,火光在她瞳仁里跳動:“現(xiàn)在呢?”
燕遲沒回答,只是仰頭飲盡杯中酒,酒液沾濕他唇角,像一道細(xì)小的傷口。
他放下酒盞,忽然伸手,覆在秦莞手背上。
掌心滾燙,帶著酒意與決絕。
“秦莞,”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,“不管最后查到誰,我都會陪你走到盡頭?!?/p>
秦莞指尖微顫,卻沒有抽回。
案上,紙骨靜靜躺著。
秦莞掌心傷口未愈,血珠滲出,滴在紙骨胸口。
血線緩緩蔓延,竟勾勒出一只小小的鶴形,與沈府舊章一模一樣。
阿彌趴在案邊,小聲驚嘆:“它、它在笑?”
秦莞垂眸,看見紙骨空洞的眼窩,似乎真的彎了一下。
燕遲忽然伸手,以指尖蘸了那滴血,輕輕點在紙骨眉心。
“從今天起,”他低聲道,“它不再只是證據(jù),也是證人。”
四更鼓響,爐火將熄。
秦莞靠在案邊,不知不覺睡去。
夢里,父親站在沈府舊井旁,手里提著一盞白燈籠,燈紙上寫著:
“莞兒,別怕,真相就在你掌心里?!?
她醒來時,身上蓋著燕遲的狐裘,案上留著一張字條:
“卯正,大理寺見?!唷?
窗外,雪停了,風(fēng)也停了。
一縷晨光穿過窗欞,照在紙骨胸口那只小小的鶴上,像給它鍍了一層溫暖的金。
秦莞伸手,輕輕撫過鶴紋,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能聽見:
“爹,我?guī)慊丶??!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