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十四，卯正未至，長安仍浸在鐵青色里。
大理寺正堂燈火通明，卻無人聲。
秦莞立在停尸臺前，素衣窄袖，袖口以銀線暗繡回字紋，像一道道鎖鏈，把她腕骨勒得發(fā)白。
臺上并排兩具尸：
左為高延——前夜暖閣里被羽箭貫喉，皮已剝?nèi)ヒ粔K，肋骨上“歸”字仍滲黑血；
右為阿殊——少年藥童，頸骨折斷，嘴角殘留烏頭毒沫。
仵作筆在秦莞指尖轉(zhuǎn)了一圈，遲遲落不下去。
她想起昨夜紙骨胸口那只小鶴，想起父親缺了食指的冰棺，也想起燕遲留在案上的字條：
“卯正，大理寺見?！?
腳步聲踏碎廊下薄冰。
燕遲掀簾而入，銀狐大氅上落滿雪，肩頭卻冒著熱氣。
他手里提著一只小小食盒，盒蓋掀開，是熱氣騰騰的姜乳粥。
“先吃?！?/p>
他把粥推到秦莞面前，語氣不容拒絕，“今天比驗(yàn)骨更磨人?！?
秦莞捧著碗，指腹被燙得發(fā)麻，卻舍不得放下。
粥里浮著細(xì)碎的姜末，辛辣一路滾進(jìn)胃里，把夜來的寒氣逼出眼角。
她低聲道：“名單上有睿王?！?
燕遲“嗯”了一聲，把卷宗攤開，指尖停在最后一行朱筆圈出的名字上，眸色深不見底。
“我來之前，去了一趟宗正寺?！?/p>
“睿王上月被軟禁在昭德坊，昨夜子時(shí)，自縊。”
瓷勺在碗沿磕出輕響。
秦莞抬眼，嗓音發(fā)?。骸白钥O？”
“尸身已送大理寺。”燕遲頓了頓，“我讓他們單獨(dú)放西廂?！?
西廂比正堂更冷，四壁貼著銅皮，寒氣從腳底往骨縫里鉆。
睿王蕭庭燁躺在烏木榻上，蟒袍玉帶俱全，面容卻青白如瓷。
頸間一道紫黑勒痕，深可入骨。
秦莞俯身檢視。
指尖從勒痕邊緣劃過，停在耳后——
那里有一粒極小的針孔，周圍皮膚泛青，顯是毒針?biāo)隆?
“不是自縊。”
她聲音極輕，卻篤定，“先中毒，再懸繩?！?
燕遲目光沉了沉：“能近他身的，只有宗正寺少卿宋珩?！?/p>
——名單上的第三個(gè)名字。
秦莞從懷里取出紙骨，指腹在鶴紋上摩挲。
紙骨胸口的血線比昨夜更艷，像一簇將燃的火。
她把紙骨貼在睿王心口，輕輕一壓。
咔噠——
紙骨竟微微鼓起，仿佛心臟在跳。
一縷極淡的藥香從睿王衣襟散出，與雪祠冰棺里的味道一模一樣。
“雪蟾丹?！?/p>
秦莞抬眼，“他死前也服了雪蟾丹?！?
宋珩被帶進(jìn)西廂時(shí)，仍穿著祭服，衣擺沾著未融的雪。
他看也不看睿王尸身，只盯著秦莞手里的紙骨，眼底血絲暴起。
“那東西不該現(xiàn)世?！?/p>
他聲音嘶啞，“你們會害死所有人?！?
燕遲按劍上前一步：“誰先害死誰？”
宋珩卻笑了，笑意里帶著癲狂：“你以為高延是最后一個(gè)？
沈毅、晉王、睿王……不過都是祭品。
真正的祭壇在宮里，真正的主祭——”
他話未說完，嘴角忽然涌出黑血。
秦莞疾步上前，銀簪撬開他牙關(guān)，卻已來不及——
烏頭毒發(fā)作極快，宋珩瞳孔擴(kuò)散，手指痙攣著指向殿頂。
殿頂藻井，赫然繪著一只巨大的玄武，龜首低垂，口銜銅鈴。
燕遲飛身掠上橫梁，以劍鞘擊向龜首。
銅鈴墜地，碎成三瓣，鈴內(nèi)滾出一卷薄絹。
絹上密密麻麻寫著朱砂小字，竟是皇帝御筆：
“朕負(fù)先皇之托，未能早除晉王，致社稷動(dòng)蕩。
今以雪蟾丹賜之，以全君臣之義。
另賜沈毅、蕭庭燁同赴黃泉，以絕后患?！?
落款：永和二十五年冬。
秦莞指尖發(fā)抖。
那是三年前，父親被杖責(zé)的前一夜。
燕遲臉色蒼白如紙，握劍的手青筋暴起。
“原來……這才是真相。”
酉時(shí)，宮門落鑰。
秦莞與燕遲并肩走出大理寺，雪又開始下。
阿彌坐在車前橫木上，懷里抱著暖爐，小臉被火光映得通紅。
秦莞踩著積雪，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腳印。
她忽然停下，仰頭看天。
雪片落在睫毛上，化成水珠滾進(jìn)嘴角，咸得發(fā)苦。
燕遲伸手，拂去她發(fā)間雪粒。
“接下來，去哪？”
秦莞從懷里取出紙骨，輕輕展開。
紙骨胸口，那只小鶴已完全成形，血線勾勒出沈毅的筆跡：
“回家。”
她低聲道：“回家?！?
沈府廢墟，雪厚三尺。
秦莞跪在井口，把紙骨放進(jìn)一只小小的木匣。
木匣里，還有父親那截?cái)嘀浮?
燕遲點(diǎn)燃鮫人脂燈，火光幽藍(lán)，照出井底冰層。
冰層下，隱約可見一只銅鈴，鈴內(nèi)空空。
秦莞把銅匙插進(jìn)井壁暗孔，輕輕一旋。
冰層裂開，銅鈴浮起，鈴舌輕響，像一聲遙遠(yuǎn)的嘆息。
紙骨在火光中微微顫動(dòng)，鶴紋舒展，竟化作一只真正的紙鶴，振翅飛向夜空。
阿彌仰頭，小聲驚呼：“姐姐，它飛走了！”
秦莞伸手，卻只接住一片雪。
燕遲握住她冰涼的手，聲音低而堅(jiān)定：“它帶路去了?！?
紙鶴飛去的方向，是皇城。
雪地上，秦莞的腳印與燕遲的腳印并排，深深淺淺，像兩道不肯愈合的傷。
阿彌跑在前面，小手在雪地里劃出歪歪扭扭的字：
“回家?！?
秦莞看著那兩個(gè)字，忽然笑了。
她彎腰，把最后一片雪捧在手心，輕輕吹散。
“走吧，”她說，“真正的祭壇，在宮里?！?/p>
“真正的主祭，也該見見光了?！?
雪停了，風(fēng)卻更冷。
三行腳印，一路延伸向皇城深處，像三把未出鞘的刀，靜靜等待黎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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