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曲卡雪山的雪線是這片土地最善變的邊界。每年季風(fēng)掠過山頂時,那道銀白的界線就會跟著風(fēng)勢起伏,像一波被突然凍住的浪,前一秒還停在裸露的黑石間,下一秒就漫過巖羊踩出的小徑。雪線之上是萬年不化的冰蓋,冰縫里藏著幽藍的光,能把最矯健的狼拖進無底深淵;雪線之下則是碎石與矮松的戰(zhàn)場,風(fēng)卷著沙礫抽打巖石,發(fā)出“嗚嗚”的響,像無數(shù)野獸在暗處磨牙。
最烈的風(fēng)從東南峽谷來,帶著印度洋的濕熱,撞在雪山北麓就變成暴雪。雪片大得像撕碎的皮毛,能在一夜間把狼群的洞穴埋進丈深的雪堆,清晨醒來的狼得用爪子刨上半個時辰才能探出頭。而當(dāng)西風(fēng)掠過山脊時,雪線會猛地后退,露出底下暗紅的巖石,那些被凍裂的石縫里,藏著冬眠的旱獺和被凍僵的野兔,引誘著饑餓的狼冒險攀爬——很多狼的爪尖就是這樣被鋒利的冰棱削斷,留下終身無法愈合的疤。
云霧山的晨霧則是另一種陷阱。天剛亮?xí)r,霧會從山谷底慢慢涌上來,先是纏住最低處的灌木叢,再順著巖壁往上爬,最后把整座山裹進一片乳白。那霧粘稠得像融化的脂肪,能粘住狼的睫毛,讓最敏銳的眼睛也看不清三尺外的東西。最危險的是霧里的氣味——巖羊的膻、毒蛇的腥、甚至同類的氣息,都會被霧揉成一團,讓嗅覺最靈的狼也辨不清方向。有經(jīng)驗的老狼說,云霧山的霧是活的,它會模仿母狼喚崽的聲,引誘幼狼走進懸崖;會順著風(fēng)勢突然散開,把奔跑的狼猛地甩進深淵。
這兩座山從誕生起就沒安分過。日曲卡雪山的冰蓋在夜里會發(fā)出“咔啪”的裂響,那是冰川在緩慢移動,每年都要啃掉山腳下半里的森林;云霧山的巖層里藏著滾燙的巖漿,偶爾會從裂縫里冒出硫磺味的氣,毒死整片山坡的草木。巖石與風(fēng)雪的爭斗持續(xù)了千萬年,直到狼的足跡踏上這片土地,才讓爭斗有了更滾燙的溫度。
第一匹狼踩著冰碴登上日曲卡雪山時,雪線正在西風(fēng)里后退。它的爪墊被凍得開裂,卻還是對著云霧山的方向發(fā)出了第一聲嚎叫。那聲音刺破晨霧,驚飛了巖縫里的雪雞,也像一根火柴,點燃了這片土地的血性。從此,雪線上下的爭斗不再只是冰與石的碰撞,還有狼的獠牙撕開皮毛的脆響;云霧山的霧里不再只有風(fēng)聲,還混著狼王爭奪領(lǐng)地的咆哮。巖石與風(fēng)雪的較量沉默而漫長,而狼的爭斗卻帶著活物的溫?zé)帷獮R在雪地上的紅,骨碎在齒間的脆,還有勝利時對著月亮的長嚎,讓這片古老的土地,終于有了心跳般的節(jié)奏。
一、朔煞:荒野燃燈者
虎癸氏狼群的血脈曾差點斷絕在黑風(fēng)的獠牙下。那時老狼王,也就是朔煞的父親,喉嚨被自己族群的叛徒撕開,溫?zé)岬难獮R在剛抽芽的狼毒草上。年幼的朔煞拖著斷腿逃進日曲卡雪山的冰縫,看著虎烈氏的狼在雪地里刨出他母親的尸體,看著癸丑氏的狼王癸勇用腳掌碾碎他弟弟的頭骨。他躲在巖羊的尸骸里啃食腐肉,聽著風(fēng)雪里傳來的、屬于勝利者的嚎叫,那雙還沒長齊的獠牙,在暗夜里磨出細碎的火星。
流浪的日子比冰棱更刺骨。他混進過食腐的野狗群,被荒原行者的老母狼按在沙礫里啃咬,甚至為了半塊牦牛肉,對著雪狼群的紫葡萄搖過尾巴。但狼的記憶是刻在骨頭上的,黑風(fēng)那張被傷疤扯歪的臉、癸勇脖子上掛著的、屬于他父親的耳骨,這些畫面像寄生藤,纏得他每根肋骨都在疼。
轉(zhuǎn)機出現(xiàn)在云霧山的暴雨夜。他妹妹,那匹叫藍顏的母狼,在被癸勇追殺時生下了雙鬣。血水里的幼崽發(fā)出微弱的嗚咽,像一根火柴,點燃了朔煞胸腔里積了十年的冰。他找到紫葡萄——那匹毛色像熟透漿果的雪狼女王,又說服了荒原行者的獨眼老母狼,用虎癸氏殘存的領(lǐng)地作餌,織了一張橫跨雙山的聯(lián)盟網(wǎng)。
決戰(zhàn)那天,朔煞站在黑風(fēng)的洞穴前,左前爪的指甲全嵌進了凍土。紫葡萄帶雪狼群從雪山俯沖而下,冰粒打在它們的皮毛上,像撒了一把碎刀;獨眼老母狼領(lǐng)著荒原行者繞到癸丑氏的后方,沙礫被它們的腳掌踢得亂飛。朔煞自己則直撲黑風(fēng),任憑對方咬穿他的肩胛,也要用獠牙撕開那道熟悉的傷疤。當(dāng)黑風(fēng)的血染紅洞口的苔蘚,當(dāng)癸勇的尸體被扔進云霧山的深淵,朔煞站在雙山交界的巨石上,第一次讓虎癸氏的嚎叫蓋過了風(fēng)雪——他成了盟主,一個踩著碎骨登上王座的狼。
那年的雪下得比往年都要瘋。日曲卡雪山的風(fēng)裹著雪粒,像無數(shù)把小刀子,刮得狼毛簌簌作響。朔煞站在山脊上時,鼻尖還縈繞著巖羊的膻味——那是群剛從雪線下來的獵物,蹄子在冰面上敲出細碎的響,引誘著整個聯(lián)盟的狼群往更深的峽谷里鉆。他抖了抖頸后的鬃毛,暗灰色的皮毛上立刻落下一片雪塵,左前爪的舊傷在這樣的天氣里隱隱作痛,那是當(dāng)年被黑風(fēng)咬出的疤,也是他從尸堆里爬出來的勛章。
“跟上。”他低吼一聲,聲音被風(fēng)雪撕成碎片。身后,紫葡萄的毛色在雪地里像團燃燒的火,這位雪狼群的女王總是踩著他的腳印走,尾巴微微揚起,那是聯(lián)盟里獨一份的、對他不設(shè)防的姿態(tài)。獨眼老母狼的步伐則沉得多,荒原行者的首領(lǐng)用那只渾濁的獨眼警惕地掃視著兩側(cè)的巖壁,它的右眼眶是空的,那是當(dāng)年為了掩護朔煞,被癸勇的狼崽子咬掉的,此刻黑洞洞的窟窿里積著雪,像顆凍僵的漿果。藍顏跟在最后,雙鬣經(jīng)歷了這么多事情也變的成熟了,狼群的走路生聲被大雪的風(fēng)聲掩蓋,只有偶爾透出的細弱氣息,像根線,牽著這群在血火里滾過的狼。
峽谷深處的雪沒到了狼的膝蓋。朔煞的鼻尖突然動了動,不是巖羊的味,是種更刺鼻的、帶著油脂和鐵腥的氣息。他停下腳步,正要揚頭示警,前爪卻猛地一空——腳下的雪突然塌陷,像張張開的嘴,他重重摔下去,脊椎撞在冰冷的木頭上,發(fā)出沉悶的響聲。
“是陷阱!”紫葡萄的尖叫刺破風(fēng)雪。朔煞掙扎著抬頭,才看清自己掉進了人類挖的深坑,四壁釘著削尖的木刺,他的左后爪被一根浸過油脂的麻繩纏住,越掙勒得越緊,那繩子滑膩又堅韌,像毒蛇的信子。雪還在往下落,把陷阱口蓋得越來越小,他看見紫葡萄瘋了似的撲到坑邊,鋒利的獠牙咬在麻繩上,雪沫子從她嘴邊飛濺出來。
就在這時,頭頂突然傳來“嘩啦”一聲響。一張巨大的網(wǎng)兜從巖壁后猛地罩下,正正扣住了紫葡萄。雪狼女王在網(wǎng)里瘋狂翻滾,皮毛被網(wǎng)線勒出一道道紅痕,她抬頭看向陷阱里的朔煞,琥珀色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恐懼——那是縱橫雪山十幾年的狼,從未在任何對手面前退縮,此刻卻像只被捆住的兔子。
“蠢貨!快跑!”獨眼老母狼的吼聲帶著破鑼般的嘶啞。它沒有沖向陷阱,而是猛地轉(zhuǎn)身,朝著峽谷入口的方向齜牙咧嘴。那里,幾個穿著厚重皮衣的人類正舉著火把走來,手里的鐵夾子在雪地里拖出刺耳的聲響。老母狼瘸著腿沖過去,想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人類的腳步,卻沒注意到腳下另一根隱藏的絆索。鐵夾子“啪”地合上,死死咬住了它的后腿,骨頭碎裂的脆響在風(fēng)雪里格外清晰。老母狼發(fā)出一聲凄厲的嚎叫,獨眼死死盯著人類手里那把閃著寒光的鐵釬,直到那冰冷的金屬刺穿它的喉嚨,它的目光還停留在陷阱的方向。
藍顏的慘叫是最后響起的。雙鬣帶領(lǐng)狼群進行撤離,吸引了從另一側(cè)包抄過來的獵犬。那些被人類馴養(yǎng)的畜生狂吠著撲上去,鋒利的牙齒撕開了母狼的喉嚨,溫?zé)岬难獓娫谘┑厣?,瞬間凝成暗紅的冰碴。藍顏倒下時,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為雙鬣提拱了逃跑的路線。
陷阱里的朔煞什么都做不了。他聽著紫葡萄的嗚咽變成悶響,聽著老母狼的嚎叫戛然而止,聽著妹妹最后一聲護崽的悲鳴被獵犬的狂吠淹沒。風(fēng)雪還在落,把那些聲音一點點埋進雪里。他看著人類的影子出現(xiàn)在陷阱口,看著那把剛剛刺穿老母狼喉嚨的鐵釬被舉起來,在火把的光線下泛著冷光。
“原來……是這樣。”他忽然低笑一聲,血沫子從嘴角涌出來。他贏了黑風(fēng),撕碎了癸勇,讓虎癸氏的狼嘯響徹雙山,讓所有狼都在他的爪下俯首稱臣。可到頭來,困住他的不是更強大的對手,只是根浸過油脂的麻繩;終結(jié)他的不是鋒利的獠牙,只是根冰冷的鐵釬。
鐵釬刺進心臟的瞬間,朔煞覺得沒那么痛了。他最后看到的,是雪地里那團漸漸凝固的、屬于紫葡萄的紅色,像顆被凍住的漿果,和很多年前,他躲在冰縫里看見的、母親的血一個顏色。風(fēng)雪終于把陷阱口完全蓋住,世界陷入一片死寂,只有遠處,巖石后面的雙鬣還在哭,哭聲細弱,卻像根針,扎在這片被血和雪浸透的土地上。
雙鬣:殘暴君王的統(tǒng)治
雙鬣的童年是被不同的皮毛裹著長大的。他最早的記憶是母親月痕的肚皮,溫?zé)岬孟袢涨ㄑ┥胶币姷呐枺q毛里總沾著淡淡的羊奶味,幼崽的鼻尖蹭過那片柔軟時,能聽見她胸腔里沉穩(wěn)的心跳,像山澗流過卵石的輕響。可這記憶太短暫了,短得像雪落在舌尖的瞬間——他記事起就躺在紫葡萄的懷里,雪狼群女王的毛是漿果紅的,帶著雪地里凍裂的泥土氣息,她總用舌頭舔他的耳朵,把最肥的巖羊肉撕成碎末喂他,喉嚨里發(fā)出輕柔的呼嚕聲。
“這是未來的盟主。”紫葡萄總在雪狼群的洞穴里這樣低吼,琥珀色的眼睛掃過圍觀的狼,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(yán)。那時雙鬣還不懂“盟主”是什么,只知道每次紫葡萄說這話,周圍的狼都會低下頭,爪子在地上抓出細碎的聲響。他也見過荒原行者的獨眼老母狼,那匹瘸腿的老狼總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盯著他,渾濁的瞳仁里藏著說不清的情緒,有時會把叼來的旱獺肉放在他面前,喉嚨里發(fā)出“嗚嗚”的聲,像是在嘆息。
但最清晰的畫面,永遠是那些晃動的火把。夢里總有刺眼的光穿透黑暗,人類的吆喝聲像冰錐扎進耳朵,獵犬的狂吠震得他頭骨發(fā)麻。他總能看見母親倒在雪地里,喉嚨里涌出血泡,舅舅朔煞掉進陷阱時揚起的鬃毛,還有紫葡萄被網(wǎng)兜罩住時絕望的眼神。每次從夢里驚醒,他的爪墊都被冷汗浸透,在洞穴的凍土上留下濕漉漉的印子,紫葡萄會舔掉他眼角的淚,用肚皮裹緊他:“別怕,以后有我在。”可他能聞到女王皮毛下的顫抖——原來連最強大的狼,也會怕那些舉著火把的兩腳獸。
雙鬣成年那天,日曲卡雪山下了場凍雨。他站在朔煞和紫葡萄的墳前(那只是兩座堆著石頭的土丘,連頭骨都沒能找回來),體型已經(jīng)超過了聯(lián)盟里所有的狼,肩寬幾乎是普通公狼的一倍半,毛色像深冬的夜空,唯有脊背一道銀灰條紋,像舅舅當(dāng)年那道閃電般的疤。但他的眼睛比冰縫還要冷,瞳仁是深褐色的,看誰都像在看獵物。
他接手聯(lián)盟的儀式簡單得近乎粗暴。沒有老狼王傳承的頭骨,沒有狼群的集體嚎叫,他只是在虎癸氏的洞穴里,一口咬斷了試圖質(zhì)疑他血統(tǒng)的老狼的喉嚨。溫?zé)岬难獮R在他臉上,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,只用爪子擦掉鼻尖的血珠,對著嚇得瑟縮的狼群低吼:“從今天起,我說的話就是規(guī)矩?!?/p>
雪狼群里的白眉長老第一個不服。那是匹看著雙鬣長大的老狼,當(dāng)年總把自己的獵物讓給他,此刻卻站在洞穴中央,花白的胡須抖得厲害:“聯(lián)盟該守著朔煞大人的規(guī)矩,寬容才能長久——”話沒說完,雙鬣已經(jīng)撲了上去,獠牙精準(zhǔn)地撕開了它的喉嚨?!八鼘θ祟惖臍馕恫粔蚓琛!彼α怂︻^上的血,聲音平淡得像在說天氣,“上次人類靠近獵場時,是它第一個主張‘繞開’,而不是‘撕碎’?!弊掀咸训呐畠壕驼驹谂赃?,紅色的皮毛在火光下泛著暗潮,她沒動,只是垂下了眼瞼,爪尖深深嵌進土里。
清理荒原行者的那晚,月亮被云遮得嚴(yán)嚴(yán)實實。雙鬣帶著三十匹虎癸氏的精銳,悄無聲息地摸進了荒原的沙丘。獨眼老母狼早就死了,現(xiàn)在的首領(lǐng)是匹叫沙暴的公狼,敢在聯(lián)盟會議上頂撞他兩句。雙鬣沒給對方說話的機會,直接咬斷了沙暴的尾巴,然后對著那些敢齜牙的狼低吼:“質(zhì)疑我的,都去瘴氣谷待著。”云霧山的瘴氣谷是片死地,彌漫著能讓狼眼睛失明的毒霧,進去的狼從來沒有活著出來的。那晚的沙丘被血浸透,連風(fēng)里都飄著鐵銹味,有年輕的荒原行者想逃,被雙鬣一口咬斷后腿,扔在沙地上哀嚎,直到天亮才被禿鷲分食。
清洗像場燒不盡的野火,從日曲卡雪山蔓延到云霧山。癸丑氏和虎烈氏的余孽早就躲進了巖縫和溶洞,那些當(dāng)年從雙鬣爪下逃掉的老狼,帶著幼崽藏在不見天日的地方,靠啃食苔蘚和蝙蝠度日。雙鬣有的是耐心,他讓虎癸氏的狼守在每個洞口,像塊冰冷的石頭,日復(fù)一日,月復(fù)一月。雪化了又凍,凍了又化,巖縫里終于傳來同類相食的慘叫——最后一匹活著的癸丑氏狼走了出來,它的皮毛已經(jīng)掉光,爪子啃得血肉模糊,眼里只剩下瘋癲的光。雙鬣就站在洞口,看著它一步步走近,然后咬斷了它的喉嚨?!巴先ノ苟d鷲?!彼λ︻^,仿佛只是處理了塊腐肉。
那些僥幸活下來的旁系狼更慘。雙鬣親自擰斷它們的尾巴,用燒紅的石頭在它們背上燙出“癸”字烙印,把它們趕到一起,取名“癸烈氏”——一半是癸丑氏的“癸”,一半是虎烈氏的“烈”,唯獨沒有屬于它們自己的名字。每次聯(lián)盟集會,這些狼都得趴在最外圍,連抬頭看雙鬣的資格都沒有,它們的哀嚎成了日曲卡雪山和云霧山最常見的背景音,像根永遠繃著的弦。
雪狼群和荒原行者成了沉默的受益者。雙鬣把最好的獵場分給它們,允許雪狼群獨占日曲卡雪山的巖羊遷徙路線,讓荒原行者隨意出入云霧山的旱獺棲息地。紫葡萄的女兒成了新的雪狼王,她看著雙鬣用別的狼的血鞏固聯(lián)盟,看著癸烈氏的狼在雪地里匍匐,只是在每次分食時,把最好的肉留給族群里的幼崽。有次她的兒子,那匹像極了紫葡萄的年輕公狼問:“母親,我們當(dāng)年護著他,難道就是為了看他變成這樣?”她沉默了很久,才舔了舔兒子的耳朵:“狼要活下去,總得有人吃肉,有人被吃?!?/p>
雙鬣的洞穴里漸漸堆滿了頭骨。雪狼王的、荒原行者首領(lǐng)的、癸烈氏反抗者的……每塊頭骨的眉骨處都刻著臣服的日期,那是用他鋒利的爪尖一筆一劃刻上去的,深得能塞進一顆石子。他睡覺就枕在這些頭骨上,夢里再也沒有晃動的火把,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,和黑暗里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。
這樣的日子持續(xù)了十二年。雙鬣的鬃毛開始發(fā)白,爪尖也不如從前鋒利,但眼神里的冷意絲毫未減。那年深秋,他追一頭受傷的公鹿,那鹿的角斷了一只,血在地上拖出長長的痕跡,引誘著他一步步走進了人類的領(lǐng)地。他太專注了,沒注意到腳下那片松軟的土地——那是獵人設(shè)下的陷阱,鋪著枯枝和落葉,像張等著獵物的嘴。
失重感傳來的瞬間,雙鬣才意識到自己掉下去了。陷阱不深,但四壁插滿了削尖的木刺,他的右前爪被鐵夾子死死咬住,骨頭碎裂的劇痛讓他忍不住發(fā)出一聲悶吼。他抬頭看向洞口,能看見人類舉著獵槍的影子,還能聽見遠處傳來的狼嚎——是雪狼群和荒原行者的聲音,它們來了,卻在很遠的地方停住了腳步,像是在觀望一場與自己無關(guān)的好戲。
鐵夾子越收越緊,劇痛讓雙鬣的視線開始模糊。他想起很多年前,紫葡萄的肚皮是那么暖,母親月痕的心跳是那么輕,舅舅朔煞站在巨石上的背影,像座永遠不會塌的山。他贏了所有的狼,撕碎了所有的反抗,把聯(lián)盟變成了自己的王國,可到頭來,還是掉進了和舅舅一樣的陷阱。
槍聲響起時,雙鬣沒有掙扎。子彈穿透胸膛的劇痛里,他突然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奶味,那是母親皮毛上的味道,柔軟得像場永遠不會醒的夢。原來再硬的狼,骨子里也藏著點軟的東西,只是被血和恨蓋得太久,久到連自己都忘了,直到死神的爪子按住喉嚨,才終于露出來。
洞口的狼嚎漸漸遠了,人類的腳步聲越來越近。雙鬣看著天空掠過的鷹,那鷹盤旋著,像在等待一場盛宴。他最后眨了眨眼,把那點柔軟的記憶藏進心底最深的地方,然后閉上了眼睛。日曲卡雪山的風(fēng)穿過陷阱,帶著雪的味道,像在為這位暴君,唱一首遲來的安魂曲。
三、朔月:解凍的冰河
朔月繼位時,日曲卡雪山的雪三年沒化透,云霧山的瘴氣谷里還能聽見冤死狼的嗚咽。這匹年輕的狼繼承了父親的體型,卻長了一雙像母親的、總帶著點迷茫的眼睛。他第一次走進父親的洞穴,看著那些堆疊的頭骨,突然趴在地上干嘔起來——他沒見過血火紛飛的年代,只從老狼的故事里,知道自己腳下的土地,是用多少同類的尸骸墊起來的。
寬松政策來得猝不及防。他下令拆掉癸烈氏狼身上的烙印,允許它們遷回云霧山的舊地;他把雙鬣霸占的獵場還給雪狼群和荒原行者,甚至在聯(lián)盟會議上,第一次給了其他狼王反駁的權(quán)利。有虎癸氏的老臣咆哮:“你這是在毀了你父親的基業(yè)!”朔月只是看著對方:“我父親的基業(yè),是讓狼活下去,不是讓狼活在怕里?!?/p>
變化像雪地里的草芽,悄悄冒頭。雪狼群開始和癸烈氏分享冬季的遷徙路線,荒原行者的狼王會帶著獵物,去云霧山交換草藥。日曲卡雪山的幼狼敢跑到云霧山的邊界撒歡,它們的母親不再像從前那樣,死死盯著孩子身后的陰影。最明顯的是狼的眼睛——那些在雙鬣時代總是半瞇著、藏著警惕的眸子,慢慢亮了起來,能映出雪山和云影。
但安穩(wěn)從來不是狼域的常態(tài)?;⒐锸系哪贻p狼抱怨“狼王太軟弱”,癸烈氏的長老夜里還會對著月亮哀嚎,雪狼群和荒原行者的聯(lián)盟里,悄悄滋生著新的算計。朔月不是沒察覺,只是他太累了——他試著用溫柔融化堅冰,卻發(fā)現(xiàn)有些裂縫太深,凍了幾代狼的時間,不是一場春風(fēng)就能填滿的。
他統(tǒng)治的第十五年,在巡視獵場時,被一頭突然發(fā)狂的牦牛撞死。死的時候,嘴里還叼著剛給幼狼找的嫩草。狼群為他舉行了最盛大的葬禮,日曲卡雪山和云霧山的狼第一次并肩站在一起,對著月亮長嚎。只是嚎聲里,除了悲傷,還有點別的東西——像暴風(fēng)雨來臨前的寂靜,像冰層下暗流涌動的水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