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海道的雪是急脾氣,不等蘇禍把圍巾系緊,已經(jīng)簌簌落滿琴酒的肩頭。銀色發(fā)絲與雪粒糾纏,在旅館廊燈的暖光里泛著冷白。
老板娘引他們穿過木質(zhì)回廊,廊下的風(fēng)鈴被雪風(fēng)撞得叮咚作響,驚飛了檐角棲息的夜鷺?!爸皇_@間和室了,委屈兩位。”她將黃銅鑰匙塞進(jìn)蘇禍?zhǔn)中?,鑰匙上的狐貍紋章硌得掌心生癢,“溫泉是山泉水,能看見月亮從池子里升起來呢?!?/p>
蘇禍捏著鑰匙轉(zhuǎn)身時,琴酒正低頭撣去風(fēng)衣下擺的雪。這個動作他看了十六年,從第一次在安全屋的玄關(guān)見到,到此刻在北海道的雪夜里重逢,黑色衣料掃過地板的弧度都沒變過,像某種沉默的儀式。
“你先洗?”蘇禍晃了晃鑰匙,淺灰藍(lán)的眼睛里盛著碎光,“還是說,想重溫十年前那次?”
琴酒的動作頓了頓。十年前他們也來過這里,蘇禍追著雪地里的銀狐跑丟了鞋,最后是他背著凍得發(fā)抖的小家伙,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往回走。那時蘇禍的下巴擱在他肩上,呼出的熱氣在他頸窩凝成霜,像只賴皮的小獸。
“你先去?!鼻倬频穆曇舯妊┝_€涼,卻在轉(zhuǎn)身時,替蘇禍攏了攏被風(fēng)吹亂的圍巾。
溫泉區(qū)的木質(zhì)屏風(fēng)后,硫磺的淡香漫在空氣里。蘇禍褪下衣物時,后腰那道舊疤在暖光里格外清晰——是十六歲那年替琴酒擋刀留下的,當(dāng)時血浸透了琴酒的黑色風(fēng)衣,他抱著他狂奔過三條街,平日里穩(wěn)如磐石的手第一次抖得厲害,像握著易碎的珍寶。
山泉水漫過胸口時,蘇禍仰頭靠在池邊。雪花從棚頂?shù)目p隙漏進(jìn)來,落在鼻尖就化了,涼絲絲的觸感讓他想起十歲那年發(fā)燒,琴酒坐在床邊替他擦汗,指尖掠過他后頸的淺窩,動作輕得像觸碰蝴蝶的翅膀。
“嘩啦——”水聲漫過腳踝時,蘇禍知道是琴酒來了。那人總愛踩在池底的鵝卵石上,腳步聲沉得像雪地里的狼。直到一道陰影覆上來,帶著熟悉的煙草味與硝煙氣,他才懶洋洋地睜眼:“你今天倒是慢?!?/p>
琴酒已走進(jìn)池里,黑色泳褲勾勒出勁瘦的腰線。肩背的舊疤在水汽里若隱若現(xiàn),有子彈擦過的淺溝,也有刀傷的深痕,像幅沉默的地圖,標(biāo)注著他們共同走過的槍林彈雨。他在蘇禍身邊坐下,池水漫到兩人鎖骨,熱氣將彼此的輪廓暈染成一團(tuán),分不清誰是誰的影子。
“還記得池邊那棵老楓樹嗎?”蘇禍忽然往他身邊挪了挪,膝蓋撞在對方腿上,溫?zé)岬挠|感透過水流漫過來,“你教我組裝狙擊槍時,彈殼掉進(jìn)池子里,現(xiàn)在說不定還沉在石頭縫里?!?/p>
琴酒的喉結(jié)動了動,目光落在他后腰的疤上。那年蘇禍剛學(xué)會拆彈,非要在溫泉邊顯擺,結(jié)果炸飛了半塊池磚,嚇得縮在他懷里發(fā)抖,卻還嘴硬說“只是手滑”。
“那針腳歪得像蜈蚣的圍巾?”蘇禍輕笑,指尖在琴酒手背的刀疤上輕輕劃著。那是琴酒第一次學(xué)編織,笨手笨腳地戳破了三根手指,最后織出的圍巾歪歪扭扭,卻足夠暖和,陪他走過了無數(shù)個寒冬。
琴酒的耳根泛起薄紅,伸手推他的肩:“沒大沒小?!?/p>
蘇禍沒躲,反而順勢靠過去,額頭抵著琴酒的鎖骨。他能聽見對方胸腔里沉穩(wěn)的心跳,像小時候無數(shù)個被噩夢驚醒的夜晚,他窩在琴酒懷里聽著這聲音入睡,比任何安眠曲都管用。水汽打濕了琴酒的頸側(cè),蘇禍忍不住湊過去,鼻尖蹭過那片皮膚,像只試探的幼獸。
琴酒的呼吸猛地一滯,手臂瞬間收緊,牢牢扣住他的腰。指尖陷進(jìn)他后背的舊疤里,帶著點(diǎn)克制的顫抖——這是他緊張時的習(xí)慣,和扣動扳機(jī)前的預(yù)兆一樣,蘇禍比誰都清楚。
“陣……”蘇禍的聲音在水汽里變得黏軟,淺灰藍(lán)的眼睛蒙上了層水霧,“我冷。”
這三個字像把鑰匙,瞬間打開了琴酒所有的防線。從八歲那年蘇禍發(fā)燒時聽到這句,到此刻在溫泉池里重逢,他永遠(yuǎn)會對這幾個字投降。琴酒低頭吻下來時,蘇禍嘗到他唇齒間清酒的澀味,混著自己沐浴露的甜香,像雪地里炸開的漿果,帶著驚心動魄的暖意。
溫泉水被攪得嘩啦作響,池底的鵝卵石硌著膝蓋,疼得蘇禍悶哼出聲,卻把琴酒抱得更緊。他咬著琴酒肩窩那塊月牙形的疤——那是他換牙期咬的,當(dāng)時琴酒正替他檢查狙擊報告,被突然撲上來的小家伙咬得低笑,血珠滴在報告紙上,暈開小小的紅團(tuán),像朵永不凋謝的花。
“別鬧?!鼻倬频穆曇魡〉孟癖谎﹥鲞^,手穿過蘇禍汗?jié)竦暮诎l(fā),指尖抵著他后頸的淺窩。那里是他從小摸到大的地方,比任何槍栓都熟悉,比任何扳機(jī)都讓他安心。
蘇禍卻笑得更歡,舌尖舔過琴酒喉結(jié)上的動脈,感受著那里強(qiáng)勁的跳動,像觸摸到某種隱秘的火焰。他知道琴酒不會真的生氣,就像小時候把他的槍拆得七零八落,只要往他懷里鉆,再冷的臉色也會軟下來,最后變成無奈的嘆息,替他把零件一個個裝回去。
水汽模糊了視線,池底的月光碎成一片銀箔。蘇禍靠在琴酒胸口喘息時,忽然想起六歲那年——那是第一次見琴酒,因?yàn)锽oss的命令不得違背,所以墨綠色的眼里泛著冷意,但還是伸出了手,說:“不要讓我知道你是老鼠。”那時他還不知道,這個冷硬的男人會成為他的全世界,教他生存,護(hù)他周全,把所有的溫柔都藏在槍口之后。
雪還在下,落在棚頂沙沙作響。琴酒將蘇禍抱出溫泉時,對方已經(jīng)累得睜不開眼,淺灰藍(lán)的眼睛半瞇著,像只饜足的貓。他用浴巾裹緊懷里的人,指尖擦過那道舊疤,動作輕得像對待易碎的瓷器。
“冷……”蘇禍嘟囔著往他懷里鉆,像只尋找熱源的幼獸。
琴酒低頭,吻落在他發(fā)頂,帶著雪夜的清冽與山茶花的溫柔:“不冷了,我在?!?/p>
東京的雨下得纏綿,倉庫的陰影里,諸星大趴在狙擊位,耳機(jī)里的電流聲滋滋啦啦,像誰在撕扯舊報紙。
他趴在冰冷的地上,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狙擊鏡。鏡片映出窗外的冷雨,忽然晃過蘇禍的臉——那天在波洛咖啡廳,對方指尖轉(zhuǎn)著咖啡勺,看安室透烤面包時,淺灰藍(lán)的眼睛里盛著漫不經(jīng)心的嘲弄,卻在安室遞過三明治時,悄悄挑出了里面的生菜。
“諸星,發(fā)什么呆?”對講機(jī)里傳來催促。
諸星大回神,壓了壓帽檐。他想起上周在安全屋,蘇禍捏著琴酒的煙盒笑,說“你抽的煙像燒過的鋸末”,而琴酒只是皺了皺眉,把打火機(jī)扔了過去。那時蘇禍接打火機(jī)的指尖擦過琴酒的手背,快得像錯覺,卻讓空氣里的硝煙味都軟了幾分。
“砰——”槍聲撕破雨夜。諸星大看著瞄準(zhǔn)鏡里倒下的目標(biāo),眉頭卻皺得更緊。他不懂為什么會突然想起蘇禍,就像不懂自己為什么總在留意那人的小動作——挑生菜的指尖,轉(zhuǎn)咖啡勺的弧度,還有看琴酒時,眼里藏不住的依賴。
或許,只是那雙眼淺灰藍(lán)的眼睛太特別,像藏著片深海,讓人忍不住想探到底。
而北海道的溫泉旅館里,蘇禍已經(jīng)在琴酒懷里睡熟。窗外的雪積了厚厚的一層,將世界染成純白。琴酒低頭看著懷中人安穩(wěn)的睡顏,指尖拂過他的眉眼,動作輕得像觸碰易碎的夢。
有些羈絆是命中注定的。從六歲那年在安全屋里伸出的手,到此刻交纏的體溫,他們是師徒,是戰(zhàn)友,是彼此唯一的家人,更是雪夜里相互取暖的火焰,燒盡了黑暗,也照亮了歸途。
就像蘇禍常說的:“琴酒的槍膛里裝著子彈,也裝著我的名字。”
而琴酒從未說出口的回應(yīng),藏在每個清晨替他溫的牛奶里,藏在每次替他擋的子彈里,藏在這個雪夜的溫泉池底,像枚沉在時光里的彈殼,沉默,卻滾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