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五點,林硯被窗外的浪聲驚醒。
窗簾沒拉嚴,留著道細細的縫,灰藍色的天光從縫里鉆進來,在地板上投下條細長的光帶。他坐起身,聽見母親在客廳咳嗽的聲音,還有窸窸窣窣的穿衣聲。
北方這個時候該是天寒地凍了,可南方的九月,連凌晨都帶著黏膩的熱。林硯摸了摸額角,一層薄汗沾著頭發(fā),像剛從水里撈出來。
他輕手輕腳地爬下床,走到窗邊拉開窗簾。臺風過后的海格外平靜,灰綠色的浪被拉得很長,懶洋洋地拍打著沙灘,留下層細密的白沫。遠處的漁船還亮著燈,像困在海里的星星。
左手腕的疤痕又在隱隱作痛。林硯捋起袖子,借著晨光打量那道淺粉色的印記——像條褪色的蚯蚓,盤踞在蒼白的皮膚上。這是去年冬天留下的,父親摔碎的啤酒瓶濺起的碎片劃的,當時流了很多血,母親抱著他發(fā)抖,說"我們走,現(xiàn)在就走"。
手機在枕頭邊震動了兩下,是江熠發(fā)來的消息,時間顯示五點零五分:"起了嗎?我在你小區(qū)門口的早餐攤等你。"
林硯盯著屏幕看了半分鐘,指尖懸在輸入框上方,最終只回了個"嗯"。
穿校服的時候,他特意選了件長袖。雖然天氣悶熱,但遮住疤痕的瞬間,心里那塊緊繃的地方還是松了些。母親端著早餐走進來,看見他把袖子拉得很低,眼神暗了暗,卻沒說什么。
"今天要下雨嗎?"母親把牛奶放在桌上,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。
"天氣預報說沒有。"林硯咬了口包子,是母親凌晨起來蒸的,韭菜餡的,帶著點熟悉的北方味道。
"那就好。"母親笑了笑,眼角的細紋擠在一起,"放學早點回來,我買了海魚,給你做你愛吃的紅燒魚。"
林硯點點頭,心里卻有點發(fā)澀。他其實不愛吃海魚,刺太多,不如北方的鯉魚實在。但他沒說,只是把牛奶喝得干干凈凈。
走到小區(qū)門口時,遠遠就看見江熠坐在早餐攤的塑料凳上,面前擺著兩碗豆?jié){,四個肉包。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的T恤,外面套著校服外套,拉鏈沒拉,露出里面印著籃球隊號碼的衣服——13號,和他昨天畫在練習冊上的鯨魚數(shù)字一樣。
"這里!"江熠揮了揮手,晨光落在他臉上,把昨晚沒刮干凈的胡茬照得清清楚楚,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青澀。
林硯走過去坐下,剛要開口說謝謝,就被塞過來一個肉包:"快吃,這家的肉包超絕,遲點就賣光了。"
包子還冒著熱氣,油汁順著指縫往下流。林硯咬了一口,豬肉混著蔥花的香味在嘴里炸開,確實比母親做的韭菜包要好吃。
"你怎么起這么早?"他含糊地問,嘴里塞滿了包子。
"習慣了。"江熠喝了口豆?jié){,"以前每天早上都要去海邊跑步,六點半回家吃早飯,七點出門上學。"
"臺風天也去?"
"臺風天就去天臺。"江熠笑了笑,"我家天臺能看見海,就是風太大,吹得人頭疼。"
林硯想起昨天在天臺看到的景象,生銹的鐵門,廢棄的掃帚,還有江熠手腕上那圈淺淺的勒痕。他低下頭,把剩下的半個包子塞進嘴里,沒再追問。
早餐攤的老板娘是個胖乎乎的中年女人,正和江熠熟稔地聊天:"小熠今天不去訓練啊?"
"今天晚點去,陪新同學。"江熠指了指林硯,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。
老板娘打量著林硯,眼睛瞇成了條縫:"這就是你說的轉(zhuǎn)校生吧?長得真俊,像北方來的小書生。"
林硯的臉頰有點發(fā)燙,剛要說話,就被江熠搶了先:"他數(shù)學超好,以后就是我的專屬家教了。"
"那可得好好待人家。"老板娘笑著端來一碟醋,"給,蘸包子吃,解膩。"
吃完早飯,兩人并肩往學校走。清晨的陽光穿過香樟樹葉,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,空氣里彌漫著青草和潮濕泥土的味道。江熠走得很快,步子又大,林硯要小跑才能跟上。
"你以前的學校,有籃球隊嗎?"江熠突然放慢腳步,轉(zhuǎn)過頭問他。
"嗯。"林硯點點頭,"有,但我沒參加。"
"為什么?"江熠好奇地挑眉,"你看著挺適合打籃球的,個子也不矮。"
林硯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書包帶,聲音低了些:"不太會打。"
"我教你啊!"江熠眼睛一亮,"放學后去籃球場,我?guī)憔毻痘@,超簡單的。"
林硯剛要拒絕,就看見江熠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,塞進他手里——是顆籃球形狀的鑰匙扣,橡膠做的,上面印著13號。
"見面禮。"江熠笑得一臉燦爛,"以后你就是我罩著的人了。"
鑰匙扣還帶著江熠手心的溫度,軟軟的,捏在手里很舒服。林硯看著上面的13號,突然想起他練習冊上的鯨魚,還有傘柄上的鯨魚掛墜,原來他這么喜歡鯨魚。
"你很喜歡鯨魚嗎?"林硯忍不住問。
"嗯!"江熠用力點頭,眼睛里閃著光,"我媽說,鯨魚是最自由的動物,能潛到海底最深的地方,也能躍出水面很高。"他頓了頓,聲音低了些,"我也想成為那樣的人。"
林硯看著他,突然覺得江熠像只被困在淺灘的鯨魚,明明向往深海,卻被看不見的網(wǎng)束縛著。
走到教學樓門口時,陳默正靠在墻上等他們,手里拿著個籃球,拍得砰砰作響。
"你們倆終于來了,再不來早讀課就要遲到了。"陳默把籃球往地上一扔,用腳踩著,"江熠,今天籃球隊加訓,你可別想逃。"
"知道了知道了。"江熠不耐煩地揮揮手,"晚上再說。"
早讀課是英語,林硯不太適應南方的發(fā)音,老師念的單詞帶著濃濃的口音,聽著像另一種語言。他趴在桌子上,假裝看書,其實在偷偷看江熠。
江熠沒在早讀,而是在草稿本上畫畫。這次畫的不是海,是只鯨魚,躍出水面的樣子,尾巴拍打著浪花,濺起的水珠里還藏著顆小小的太陽。
"畫得真好。"林硯忍不住小聲說。
江熠嚇了一跳,筆差點掉在地上。他轉(zhuǎn)過頭,看見林硯正盯著自己的草稿本,臉頰有點發(fā)紅:"隨便畫畫的,別笑話我。"
"沒有笑話你。"林硯認真地說,"真的很好看。"
被他這么一說,江熠的耳朵也紅了。他把草稿本往旁邊推了推,有點不好意思地說:"等我畫完了,送給你。"
林硯的心跳漏了一拍,連忙轉(zhuǎn)過頭,假裝認真讀單詞,卻一個也看不進去。課本上的字母在眼前跳躍,像江熠畫里的浪花。
上午的課很快就過去了,午休時,江熠果然又拉著林硯去了天臺。這次他帶了個保溫杯,里面裝著冰鎮(zhèn)的酸梅湯,是他奶奶早上煮的。
"嘗嘗,我奶奶的拿手絕活。"江熠擰開蓋子,遞到林硯面前,"比小賣部的汽水好喝多了。"
酸梅湯帶著淡淡的桂花香,冰得恰到好處,順著喉嚨滑下去,瞬間驅(qū)散了午后的悶熱。林硯喝了一大口,感覺整個人都清爽了。
"好喝吧?"江熠笑得一臉得意,"我奶奶以前是開糖水鋪的,后來年紀大了就關了。"
"為什么關了?"林硯好奇地問。
江熠的笑容僵了一下,沒說話,只是低頭喝著酸梅湯。天臺的風很大,把他額前的碎發(fā)吹得亂七八糟,露出那雙總是亮晶晶的眼睛,此刻卻蒙上了層陰影。
林硯意識到自己問了不該問的,剛要道歉,就被江熠打斷了:"不提這個了。對了,你見過雪嗎?"
"嗯。"林硯點點頭,"北方的冬天經(jīng)常下雪,很大的雪,能沒過膝蓋。"
"真的嗎?"江熠眼睛一亮,湊得更近了些,"雪是什么感覺?是不是像棉花糖?"
"有點像。"林硯笑了笑,"踩上去會咯吱咯吱響,化在手里涼涼的,很舒服。"
"我從來沒見過雪。"江熠望著北方的天空,眼神里充滿了向往,"我們這兒十年都沒下過雪了,最多就是下點雨夾雪,落地就化了。"
"以后有機會,我?guī)闳ケ狈娇囱?林硯脫口而出,說完就后悔了。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回北方,也不知道和江熠的關系能維持多久。
江熠卻當了真,用力點頭:"好?。±^。"他伸出小拇指,眼里的光比陽光還要亮。
林硯猶豫了一下,還是伸出手,勾住了他的小拇指。江熠的手指很長,指腹有點粗糙,帶著打籃球磨出的繭,勾住他手指的瞬間,傳來一陣溫熱的觸感。
"拉鉤上吊,一百年不許變。"江熠念著小時候的童謠,聲音清脆,像風鈴在響。
天臺上的風突然變得溫柔起來,帶著遠處海的氣息,還有淡淡的桂花香。林硯看著江熠亮晶晶的眼睛,突然覺得,也許南方的冬天,也不是那么難熬。
下午最后一節(jié)課是體育課,老師讓自由活動。江熠果然拉著林硯去了籃球場,陳默也跟在后面,手里抱著個籃球。
"我先教你運球。"江熠把籃球扔給林硯,"手指用力,不要用手心拍。"
林硯笨拙地拍著球,籃球像個不聽話的孩子,總是從他手里溜走。江熠在旁邊耐心地指導他:"對,就是這樣,膝蓋彎一點,重心放低。"
陳默在旁邊看得直笑:"林硯,你這哪是打籃球,分明是在打地鼠。"
林硯的臉頰有點發(fā)燙,剛想說什么,就被江熠打斷了:"剛學都這樣,你當年還不如他呢。"
"我那是故意讓你的。"陳默不服氣地說,卻還是走上前,幫林硯糾正姿勢,"手腕再用力點,對,就這樣。"
陽光透過籃球架的縫隙,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。林硯漸漸找到了感覺,籃球在他手里變得聽話起來,拍打的節(jié)奏也越來越穩(wěn)。
"不錯啊林硯,有點天賦。"江熠笑著說,"接下來教你投籃。"
他站在籃筐下,示范著投籃的動作:"手臂抬高,手腕用力,想象籃球會自己飛進籃筐。"籃球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,穩(wěn)穩(wěn)地落入籃筐,發(fā)出清脆的響聲。
"哇,好厲害!"林硯忍不住贊嘆。
"小意思。"江熠得意地揚了揚下巴,"你來試試。"
林硯學著他的樣子投籃,籃球卻連籃筐都沒碰到,直接砸在了籃板上,彈了回來。
"哈哈哈。"陳默笑得直不起腰,"林硯,你這是投籃還是打鳥???"
林硯的臉更紅了,剛要撿起球再試一次,就被江熠攔住了:"別急,我教你。"他站到林硯身后,雙手握住他的手,幫他調(diào)整姿勢,"手肘抬高,對,手腕用力。"
江熠的胸口貼著林硯的后背,溫熱的呼吸灑在他的頸窩,帶著淡淡的薄荷味。林硯的心跳瞬間亂了,腦子里一片空白,只能機械地跟著江熠的動作投籃。
籃球擦著籃筐滾了進去,算是個運氣球。
"進了!"江熠興奮地拍了拍手,松開手的時候,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林硯的手腕,兩人同時愣了一下。
林硯慌忙轉(zhuǎn)過身,避開他的目光,臉頰燙得像火燒。江熠也有點不自在,撓了撓頭,假裝看別處。
陳默看看這個,又看看那個,突然露出了了然的笑容,吹了聲口哨:"喲,我突然想起還有事,你們倆慢慢練。"說完就抱著籃球跑了。
籃球場只剩下他們兩個人,陽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,緊緊地靠在一起。
"那個..."江熠率先打破沉默,聲音有點不自然,"天色不早了,我們回家吧。"
"嗯。"林硯點點頭,拿起書包跟在他身后。
回家的路上,兩人都沒說話,氣氛有點尷尬。走到海邊的堤壩時,江熠突然停下腳步,指著天邊的晚霞說:"你看,今天的晚霞是紫色的。"
林硯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,天邊果然掛著片紫色的晚霞,像塊巨大的綢緞,美得讓人窒息。
"紫色的晚霞很少見。"江熠輕聲說,"我奶奶說,看到紫色晚霞的人,會有好運。"
林硯轉(zhuǎn)過頭,看見江熠正看著他,眼里的光比晚霞還要亮。他的心跳又開始加速,連忙低下頭,假裝看腳下的石子。
"林硯,"江熠突然開口,聲音很輕,"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嗎?"
林硯猛地抬起頭,對上他真誠的目光。夕陽的余暉落在江熠的臉上,給他鍍上了層金邊,看起來像個天使。
"我愿意。"林硯聽到自己說,聲音雖然輕,卻很堅定。
江熠笑了,笑得像個得到了糖果的孩子。他從口袋里掏出顆薄荷糖,塞進林硯手里,和昨天那顆一樣,是青檸味的。
"以后我們就是朋友了。"江熠說,"朋友就要互相幫助,你的數(shù)學幫我,我的籃球教你。"
"好。"林硯握緊手里的薄荷糖,感覺心里某個封閉的角落,終于照進了一縷陽光。
回到家時,母親已經(jīng)做好了晚飯,紅燒海魚擺在桌子中央,散發(fā)著誘人的香味。林硯坐下來,夾了塊魚肉,小心翼翼地挑著刺。
"今天在學校怎么樣?"母親一邊給他夾菜,一邊問。
"挺好的。"林硯說,"認識了個朋友,叫江熠,他教我打籃球。"
母親的眼睛亮了亮:"那就好,多交些朋友,對你有好處。"她頓了頓,聲音低了些,"別總想著以前的事,往前看。"
林硯點點頭,把魚肉放進嘴里。海魚的味道其實也不錯,只要耐心挑掉刺,就能嘗到鮮美的肉。
晚上躺在床上,林硯翻來覆去睡不著。他拿出江熠送的籃球鑰匙扣,放在手里把玩著,又想起傍晚在籃球場上,江熠貼著他后背的溫度,心跳忍不住又快了幾分。
窗外的浪聲很溫柔,像首催眠曲。林硯把鑰匙扣放在枕頭邊,漸漸進入了夢鄉(xiāng)。
夢里,他和江熠站在北方的雪地里,雪花落在他們的頭發(fā)上、肩膀上,像撒了一把溫柔的鹽。江熠笑著對他說:"林硯,你看,雪真的像棉花糖。"
他伸出手,接住一片雪花,冰涼的觸感在手心化開,像江熠送的薄荷糖。
鯨魚掛墜在風里叮咚作響,像是在為這個遙遠的夢伴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