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園的書房,向來是整座宅邸的禁地。
厚重的黑胡桃木門常年半掩,門縫透出的光像一條細(xì)刃,把走廊劈成明暗兩半。傭人們經(jīng)過時,都會不自覺放輕腳步,仿佛稍一用力,就會驚動里頭沉睡的獸。
許悠悠卻在這天傍晚,親手推開了那道門?! ÷涞卮巴獾哪荷粚訉影迪氯?,晚霞被烏云吞噬,像被潑了墨的綢緞。夜斯寒背對著她,站在落地玻璃前,單手插在褲袋,另一手捏著一只翡翠玉墜。那玉墜用一條褪了色的紅繩系著,在他指間晃蕩,像一滴凝固的淚?! ?/p>
聽見腳步聲,他沒回頭,嗓音低而冷:“終于舍得來了?”
許悠悠沒答。她今天穿一條極簡的墨藍(lán)色長裙,腰間沒有任何裝飾,卻愈發(fā)顯得身形單薄。裙擺掠過地毯,沒有聲音。她停在書桌前,把一只藍(lán)色文件夾平推過去——薄薄的塑料殼,在暗色桌面上滑出一道冷凝的光?! ?/p>
“離婚協(xié)議,我簽好了?!薄 ?/p>
夜斯寒的指尖微微一頓,玉墜的紅繩纏上他骨節(jié)分明的手指,勒出一道蒼白的痕。他側(cè)過身,半邊臉浸在陰影里,唇角勾出慣常的譏誚:“凈身出戶?許悠悠,你什么時候這么大度了?!薄 ?/p>
“這不是你想要的嗎?”她聲音很輕,卻直直望進(jìn)他的眼睛,“放你自由,也放我自由?!薄 ?/p>
夜斯寒低笑一聲,隨手翻開協(xié)議。前幾頁是常規(guī)條款,直到最后一頁——財產(chǎn)分割欄里,只寫了一行小字:Y·Studio全球商標(biāo)所有權(quán)歸屬本人?! ?/p>
他挑眉,似乎第一次認(rèn)真打量眼前這個女人。燈光下,她膚色蒼白,唇色卻艷,像雪地里一瓣朱砂梅?! ?/p>
“只要這個?”
“只要這個?!薄 ?/p>
他嗤笑,取過鋼筆,在男方簽名處潦草寫下“夜斯寒”三個字,字跡狂放,像要劃破紙背。寫完,他把筆一扔,金屬筆身在桌面滾出清脆的聲響?! ?/p>
“別后悔。”他說。
許悠悠垂眸,從口袋里取出一只絲絨首飾盒。盒面繡著纏枝并蒂蓮,老舊卻精致,是夜老太太當(dāng)年親手交給她的。她指腹撫過盒面,細(xì)絨柔軟,卻帶著歲月粗糲的質(zhì)感?! ?/p>
啪嗒——盒蓋彈開,一枚翡翠玉墜靜靜躺在黑色絨布上。玉是冰種飄花,通體透綠,只在最中心凝了一抹絮狀白,像雪落深潭?! ?/p>
夜斯寒的眸光倏地收緊。他認(rèn)得出,那是母親生前最愛的物件。當(dāng)年新婚夜,老太太把玉墜戴到她頸上,說:“傳媳不傳女,替我守著斯寒?!薄 ?/p>
許悠悠指尖挑起紅繩,玉墜在燈下輕輕旋轉(zhuǎn),光暈晃動,映出兩人交疊的影子?! ?/p>
“夜斯寒,”她聲音極輕,卻字字清晰,“人守不住,玉墜也守不住。”
話音落下的瞬間,她松手?! ?/p>
啪——
翡翠撞擊大理石地面,聲音清脆,像一把細(xì)小的刀,劃破凝滯的空氣。玉墜碎成三截,碎口鋒利,一粒細(xì)小的翡翠渣濺起,劃過夜斯寒手背,立刻浮出一道血線?! ?/p>
他愣在原地,血珠順著指骨滾落,滴在碎玉上,紅得刺目?! ?/p>
許悠悠卻連睫毛都沒顫一下。她彎腰,拾起其中一塊較大的碎片,指腹摩挲斷面,神情平靜得像在撫摸一段舊時光。
“碎了就碎了。”她低語,“有些東西,本來就不該勉強(qiáng)完整。”
夜斯寒回過神,一把攥住她手腕,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骨頭。他眼底翻涌著陌生的情緒,像是怒意,又像是別的什么:“你瘋了?這是媽——”
“我知道。”許悠悠打斷他,眸子澄澈,“可媽也說過,玉要傳給配得上它的人?!薄 ?/p>
她抬眼,目光直直撞進(jìn)他眸底,第一次沒有退縮。那眼神太亮,像一把淬了火的劍,逼得夜斯寒指節(jié)微微松了力道?! ?/p>
許悠悠抽回手,腕上已浮出一圈青紫。她像感覺不到疼,轉(zhuǎn)身走向門口。裙擺掠過碎玉,發(fā)出細(xì)微的沙沙聲,像雪落?! ?/p>
“許悠悠?!币顾购蝗婚_口,聲音低啞,“你恨我?”
她腳步一頓,沒有回頭。
“不恨?!彼p聲答,語調(diào)平靜得像陳述天氣,“恨需要力氣,我懶得浪費(fèi)?!薄 ?/p>
門把在她掌心轉(zhuǎn)動,發(fā)出輕微的咔噠聲?! 耙顾购?,”她背對著他,最后一次喚他的名字,“從今往后,你我之間,連這塊玉都不剩了。”
門被輕輕帶上。走廊的燈光傾瀉進(jìn)來,又被緩緩合攏的黑暗吞噬。
夜斯寒站在原地,垂眸看著一地碎玉。血珠順著指縫滴落,砸在翡翠的斷面上,像一朵朵細(xì)小的紅花,綻放在廢墟里?! ?/p>
他忽然想起新婚夜,她穿著香檳色睡衣,站在浴室門口,小心翼翼問他:“斯寒,我能不能把玉墜戴在里面?怕弄丟。”
那時他怎么回答來著?
——“隨你。”
原來隨你,就是隨她碎?! ?/p>
窗外,最后一縷晚霞徹底沉沒。夜色如潮水漫進(jìn)書房,淹沒了碎玉,也淹沒了他眼底來不及浮起的情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