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的B市，風像被磨快的刀，貼著人行道呼嘯而過。民政局門口那棵老銀杏，葉子一夜之間黃透了，風一卷，滿地碎金。
許悠悠站在樹下，手里捏著透明文件袋，袋口露出一角淡藍色封面，上面“離婚登記申請書”六個黑體字，像六粒鉛墜，壓得指尖發(fā)涼。
約定的時間是九點整，她提前了十五分鐘。七點起床化妝，她卻只用了十分鐘——粉底薄到幾乎看不見，口紅選了最日常的豆沙色，仿佛今天不是來離婚，而是來領一張普通的辦事號碼牌。
八點五十九分，一輛黑色邁巴赫緩緩滑到臺階前，車牌尾數(shù)“Y-999”囂張依舊。車門推開，夜斯寒邁出長腿，深色西裝，沒打領帶，襯衫扣子松開兩顆，鎖骨處隱約一枚吻痕——淺玫瑰色，與林羨在社交平臺曬出的口紅色號如出一轍。
他站定，垂眼打量她。墨藍長裙，腰線收得極好，卻掩不住清瘦；耳垂上兩粒珍珠，是他去年在拍賣會上隨手拍下的“小玩意”，成交價三百八十萬，她卻一次也沒戴過。今天她戴出來了，卻是在離婚這天。
許悠悠先開了口：“證件都帶了嗎？”
嗓音溫溫淡淡，像一杯放涼了的檸檬水。
夜斯寒揚眉，從西裝內(nèi)袋抽出身份證、戶口本、結(jié)婚證，動作干脆得像甩出一把匕首。鋼印才戳上去不久的結(jié)婚證，邊緣還泛著嶄新的毛刺。
“走吧?！彼f，語氣里聽不出喜怒，甚至帶著一點催促，仿佛只是來銀行辦一張普通借記卡。
二
民政局大廳比想象中熱鬧。
排隊的人里有滿臉通紅的小情侶，也有面色鐵青的冤家。許悠悠取了A18號，電子屏跳到A16，前面只剩兩對。
等候區(qū)是一排橙色塑料椅，夜斯寒坐下時，椅背發(fā)出輕微的吱呀聲。他長腿交疊，掏出手機，屏幕上是財經(jīng)新聞，標題寫著“夜氏地產(chǎn)股價三日連跌，市值蒸發(fā)七十億”。他劃了幾下，忽然側(cè)頭，視線落在她無名指上——那里空空如也，婚戒不見了。
“戒指呢？”
“扔了?！?/p>
他輕嗤，似笑非笑：“扔哪兒？”
“江里?！?/p>
她答得平靜，仿佛真的只是丟掉一枚過時的硬幣。
夜斯寒指尖一頓，屏幕上的K線圖開始模糊。他想起那枚戒指——3.5克拉D色IF凈度，由意大利老工匠手工鑲嵌，內(nèi)側(cè)刻著“Y&X”的縮寫。領證那天，他親手把戒指推進她指根，動作粗暴，戒指卡在第二關節(jié)，她疼得吸氣，卻笑著說剛剛好。
現(xiàn)在，戒指沉在江底，大概已經(jīng)被泥沙覆滿。
三
電子屏跳到A18。
工作人員是個圓臉小姑娘，抬頭看見他們，愣了兩秒——夜斯寒這張臉，財經(jīng)頻道與娛樂版都?？?，小姑娘顯然認出來了，卻很快恢復職業(yè)微笑：“兩位請坐，資料給我?！?/p>
鋼印落下之前，有一段例行詢問。
“離婚原因是？”
“感情破裂?！痹S悠悠說。
“是否自愿？”
“自愿。”
夜斯寒的聲音與她重疊，像兩條平行線，短暫交匯又迅速分開。
鋼印“咔嚓”一聲，紅本換綠本，從此名字并排卻不再相連。
夜斯寒接過屬于自己的那本，隨手塞進西裝口袋，動作輕飄，像塞一張無關緊要的收據(jù)。
許悠悠把綠本放進包里，拉鏈合上的聲音在安靜的大廳格外清脆。她起身，禮貌性地點頭：“謝謝你抽空。”
他挑眉：“就這樣？”
“不然？”她反問，嘴角甚至帶著一點禮貌的笑，“簽字費我已經(jīng)付過，各回各家，各找各媽?！?/p>
她說完轉(zhuǎn)身，背影挺拔得像一株雪松。
四
出了大廳，風更大了。
許悠悠站在臺階上，從包里摸出墨鏡戴上。鏡片是深茶色，遮住了眼尾那點不易察覺的紅。
她打開手機，叫車軟件自動定位“市民政局”。司機還有三分鐘到達。
夜斯寒慢悠悠跟出來，站在她身側(cè)，點燃一支煙。打火機的火光在風里顫了一下，映出他輪廓分明的側(cè)臉，也映出她平靜如水的眸子。
“去哪？我送你。”
“不用。”
他吐出一口煙，煙霧被風撕得七零八落：“許悠悠，別逞強。你瘦了很多。”
“謝謝提醒?！彼皖^把風衣腰帶系緊，“瘦點上鏡好看?！?/p>
一輛白色網(wǎng)約車停到路邊，她抬腳就走。
夜斯寒忽然伸手，扣住她手腕。掌心溫度灼熱，指腹帶著薄繭，那是常年握筆留下的。
“如果——”他頓了頓，聲音低啞，“如果你現(xiàn)在后悔，我可以當今天沒來過?！?/p>
許悠悠垂眸，視線落在那枚掐在她腕骨上的指環(huán)——那里有一圈極淡的曬痕，是婚戒留下的。
她輕輕一掙，抽回手：“夜先生，民政局九點開門，四點關門，每天限量放號，你當這里是便利店？”
她拉開車門，坐進去，報地址：“師傅，機場?！?/p>
車窗上升，隔絕了風，也隔絕了他那張驟然陰沉的臉。
五
去機場的路上，B市下起了雨。
雨刷器來回擺動，像節(jié)拍器，把城市的霓虹切割成碎片。
許悠悠靠在座椅，手機屏幕亮起，是助理Luna發(fā)來的航班信息：
【CA933，20:30，B市-巴黎，商務艙已值機。Y·Studio春季發(fā)布會提前，明早九點盧浮宮見?！?/p>
她回了一個【OK】，又點開通訊錄，把置頂三年的“夜先生”從星標聯(lián)系人里取消。
做完這一切，她關掉手機，看向窗外。雨幕里，高架橋的燈光拉成一條條金色長線，像無數(shù)流星向后飛馳。
她忽然想起領證那天，也是這樣的雨天。
她穿著白襯衫，笑得像撿到全世界；他全程面無表情，簽字時鋼筆漏水，在指尖暈開一點藍墨。
如今，那點墨跡早已干涸，而她終于把那張紙撕下來了。
六
機場貴賓休息室。
她洗完澡，換了一身寬松的灰色衛(wèi)衣，頭發(fā)半干，垂在肩背。落地窗外，跑道燈一盞盞亮起，像鋪開的星河。
侍者送來熱可可，她捧著杯子，掌心一點點回暖。
廣播響起登機提示，她起身，最后看了一眼這座生活了二十四年的城市。
沒有告別，沒有回頭。
她把綠本塞進隨身包最里層，拉鏈合上的聲音，像給一段舊時光落了鎖。
飛機拔地而起，穿過厚重云層，城市縮小成一粒發(fā)光的塵埃。
許悠悠扣上安全帶，戴上眼罩，輕聲對自己說：
“許悠悠，新旅程愉快?！?
三萬英尺的高空，夜色溫柔，她終于睡了一個無夢的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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