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更的梆子聲剛在夜色里消散,阿月便迅速將浸過桐油的麻繩一圈圈纏在馬廄那粗壯的梁柱上。七匹馬似乎察覺到什么,不安地刨著蹄子,發(fā)出“噠噠”的聲音。她猛地打燃火折子,點燃了那麻繩,濃煙就像一頭猛獸,瞬間就吞沒了整個馬廄。
“著火了!”身后傳來同伴驚慌失措的呼喊。阿月趁著這混亂的時機,矯健地翻身躍過院墻。她的白衣在夜色里飄動,宛如一道飄忽不定的影子。
這可是她策劃了幾個月的行動,終于在這個夜里找到了機會。對馬廄下手,趁機逃離。她懷里沒帶任何東西,只有母親留下的半塊玉佩緊貼在胸口。
經(jīng)過幾個時辰的奔波,翻過了長城,進入了大荒。戈壁的風(fēng)裹挾著沙礫吹來,天邊漸漸泛起了魚肚白。阿月在沙丘后發(fā)現(xiàn)了水源,剛俯下身喝水,就聽到一陣雜亂的馬蹄聲。她抬頭望去,只見百余騎匈奴人揮舞著彎刀沖過來。他們穿著綴著風(fēng)干人骨的獸皮甲胄,馬首掛著的狼牙串碰撞出瘆人的聲響。
“何人!”為首的壯漢扯著嗓子怒吼,彎刀劃破空氣發(fā)出銳響,讓阿月頭皮發(fā)麻。她下意識地摸向腰間,才想起唯一的匕首早已在上次任務(wù)中遺失。此時,匈奴騎兵已形成合圍,而遠(yuǎn)處的地平線上,七道紅影正順著她的腳印疾馳而來——玄霜閣的追兵和這群為了劫掠的馬賊,把她逼入了死局。
阿月猛地扯下脖頸的玉佩,用力擲向最近的戰(zhàn)馬。玉佩撞在馬額上發(fā)出脆響,“砰”的一聲,受驚的馬揚起前蹄,為她撕開了一道轉(zhuǎn)瞬即逝的缺口。風(fēng)沙越來越大,阿月沖進塵霧時,隱約聽見匈奴人在身后叫罵:“什么東西?”
風(fēng)沙裹著碎石劈頭蓋臉地砸下,匈奴百夫長高舉的彎刀懸在阿月頭頂突然僵住。他死死盯著沙地上那半塊玉佩,喉結(jié)劇烈滾動兩下,突然扯著嗓子大喊:“撤!快撤!”話音未落,百余騎兵調(diào)轉(zhuǎn)馬頭揚起漫天黃塵,轉(zhuǎn)眼間便消失在起伏的沙丘后。
朱砂難以置信地望著遠(yuǎn)去的匈奴人:“這……這怎么?”阿月卻顧不上多想,跌跌撞撞撲向玉佩碎片。斷裂的玉身還帶著體溫,邊緣參差不齊的斷面刺得掌心生疼。
枯木旁,一個玄色勁裝少年持槍而立,金屬槍管在陽光下泛著冷冽的光。他身姿挺拔如白楊,眼神堅毅而澄澈,槍托上雕刻的饕餮紋透著古樸威嚴(yán)。少年利落地將槍身斜挎在肩,腰間懸著的青銅令牌隨著動作輕晃,其上云雷紋與阿月手中的碎玉紋路隱隱呼應(yīng)。察覺到這邊的動靜,他闊步走來,周身縈繞著不容侵犯的浩然正氣。
“有外人!”朱砂突然低喝,手中匕首調(diào)轉(zhuǎn)方向。七道紅影瞬間散開,將少年也納入包圍。紅砂瞇起眼睛,看著少年腰間那枚青銅令牌折射的冷光——其上段紋與阿月手中的碎玉紋路,竟在風(fēng)沙中形成詭異的呼應(yīng)。少年卻神色自若,手指有節(jié)奏地叩擊槍身,發(fā)出沉穩(wěn)有力的聲響,似是在回應(yīng)這場無聲的對峙。
少年步伐穩(wěn)健地從他們中間穿行,玄色勁裝被風(fēng)沙掀起獵獵衣角,手中長槍的烏木槍桿纏著暗紅布條,隨著走動發(fā)出細(xì)微的摩擦聲。紅砂等人下意識握緊兵器,卻見他周身散發(fā)的氣勢如山岳般沉穩(wěn),竟無人敢貿(mào)然出手。
“怪哉,這群匈奴人跑得比兔子還快?!鄙倌赀屏诉粕?,故意拖長尾音,余光卻牢牢鎖住阿月掌心的碎玉。斷裂處泛著詭異的暗紅,與父親的半塊玉佩紋路如出一轍。
阿月警惕地后退半步,卻見少年突然旋身,長槍槍尖精準(zhǔn)點在她腳邊的沙地上。揚起的砂礫間,他壓低聲音道:“姑娘這玉佩……可有另一半?”話音未落,朱砂已甩出紅綢纏住他的手腕:“哪來的野小子!少管閑事!”
少年眉峰一挑,手臂微震,紅綢瞬間寸寸崩斷。他將長槍扛在肩頭,眼神里透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:“我隨父親隱居山野,最見不得以多欺少。今日這閑事,我還就管定了?!闭f著,他腰間那枚刻著云紋的銅鈴輕輕晃動,發(fā)出清脆聲響,在風(fēng)沙中顯得格外清晰。
朱砂望著少年槍桿上凝結(jié)的冰碴,握紅綢的手不受控地發(fā)顫。方才交手那招,對方看似隨意的震腕竟暗含巧勁,將她苦練多年的“纏絲索”生生震斷。她余光瞥見少年身后枯木上那道深可見骨的槍痕——顯然對方還未使出全力。
“撤!”朱砂突然揚手甩出煙霧彈,還未來得及阻攔,七道紅影已借著塵霧迅速后撤。阿月原地攥緊碎玉,看著玄霜閣眾人消失在風(fēng)沙中,緊繃的肩膀終于微微放松。
少年將長槍橫在身側(cè),目光從她掌心的碎玉移到遠(yuǎn)處消散的煙塵:“倒是果斷。”少年轉(zhuǎn)頭看向她。
少年突然轉(zhuǎn)身,槍桿子在沙地上磕出“當(dāng)”一聲響。他皺著眉打量阿月手里的碎玉,問道:“哎、我說……你這玉從哪兒弄的?”
阿月緊繃的肩膀終于松懈下來,指尖摩挲著碎玉邊緣,挑眉迎上少年探究的目光。她忽地將殘玉舉到他眼前晃了晃,唇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:“怎么,剛把人嚇跑威風(fēng)夠了,現(xiàn)在倒對我的玉佩眼饞上了?”見少年耳朵尖泛紅,她又湊近幾分,壓低聲音道:“早說啊,分你半塊——前提是你得告訴我,長槍耍得這么溜,怎么連句囫圇問話都說不利索?”風(fēng)沙卷著細(xì)沙掠過兩人之間,卻掩不住她眼底難得的笑意。
風(fēng)沙裹著細(xì)沙掠過兩人之間,少年的長槍還斜插在沙地里微微晃動。阿月唇角勾起的笑意讓他手里的韁繩不自覺地松了松,目光像是被釘住似的,直勾勾落在她眼尾彎起的弧度上。察覺到自己的失態(tài),他慌忙別開臉去,卻又忍不住借著低頭調(diào)整護腕的動作,用余光悄悄打量那張沾著沙塵卻愈發(fā)鮮活的面容,耳尖不自在地發(fā)燙。
少年耳尖的紅還沒褪盡,突然猛地轉(zhuǎn)身,長槍在沙地上劃出半道弧。他垂在身側(cè)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槍柄,目光掠過阿月沾著沙粒的鬢角,喉結(jié)動了動:“喂……”頓了頓,又清了清嗓子,“姑娘接下來打算往哪兒去?這地兒天黑后野狼成群,匈奴的馬隊也?;斡??!闭f到最后,他踢開腳邊的碎石,裝作漫不經(jīng)心地補了句,“要是沒著落,我家的馬棚……倒也能湊合一晚。”
阿月聽完少年說的話,目光仍黏在那桿長槍上,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懷中碎玉。風(fēng)沙掠過她微抿的唇角,將欲言又止的話揉碎在唇邊。良久,她終于抬起眼,盯著少年,“你方才說……馬棚能住人?”話落,又垂眸看向槍桿上的云雷紋,睫毛在眼下投出細(xì)碎的影,“那……能容我多看這槍幾眼么?”
少年被她盯得渾身發(fā)毛,后知后覺自己提“馬棚”的話唐突,喉結(jié)上下滾動兩下。他猛地把長槍往肩上一扛,故意發(fā)出“哐當(dāng)”聲響,偏頭望著遠(yuǎn)處暮色嘟囔:“我……我睡哪兒都行!馬棚干草多,晚上還能聽馬嚼夜草……”說到這兒突然卡殼,余光瞥見阿悅嘴角似有若無的笑意,頓時慌了神,抬腳就踢飛腳邊碎石:“行了!你要真稀罕這破槍,明兒給你拆下來當(dāng)拐棍使!”
少年握著槍的手無意識地松了又緊,明明是頭一回見這女子,心里卻莫名泛起股說不出的熟稔??粗偠⒅L槍出神的模樣,恍惚間竟覺得像是和她已經(jīng)在大荒的風(fēng)沙里并肩走過了十幾個春秋冬夏。這種荒唐的念頭一冒出來,他自己都嚇了一跳,忍不住狠狠掐了把掌心,可那股熟悉感卻像藤蔓般,絲絲縷縷纏上來,連說話都帶了幾分不自在的親昵:“喂,你老盯著槍看,難不成上輩子它是你養(yǎng)的狗?”
話一出口,少年就僵在原地??粗傮E然蹙起的眉,他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,喉結(jié)劇烈滾動兩下,慌亂擺手:“我……我不是那意思!就是嘴比腦子快……”長槍在手中轉(zhuǎn)得磕磕絆絆,急得連聲音都破了音,“我是說……說這槍肯定和你有緣!對!有緣!就像……就像失散多年的……”話越說越亂,他干脆猛地捂住嘴,耳尖紅得能滴出血來,只恨腳下的沙地沒個窟窿能鉆進去。
阿月只是垂眸輕笑,指尖依舊摩挲著槍桿上的云雷紋,像是全然沒把少年的胡言亂語放在心上。她眼尾彎起溫柔的弧度,聲音里帶著幾分漫不經(jīng)心:“槍頭的血槽倒是鋒利,該是殺過不少惡人的?!币娚倌耆越┲碜樱K于抬眼,目光掠過他通紅的耳尖,語氣不自覺放軟:“不過比起這個——你方才說的馬棚,當(dāng)真能容人?”
少年說道:“姑娘要是不愿我睡馬柵?!?/p>
少年胸脯一挺,拍著胸口保證:“有我爹,我娘,我弟,除此之外再無別人!”阿月攥緊衣角,眼底浮起一絲不安:“你家人……真能收留我?”話音未落,少年已經(jīng)大大咧咧地笑起來,笑聲驚飛了遠(yuǎn)處覓食的沙雀。他晃著腦袋,槍桿上的紅纓隨著動作掃過阿月手背:“我娘心善,最見不得人吃苦!去年連瘸腿的老黃狗都能討口熱飯,更別說你這樣的……”話到嘴邊突然卡住,耳尖又開始發(fā)燙,結(jié)結(jié)巴巴補了句,“更別說你這樣看著就該被照顧的!”
風(fēng)沙卷起阿月鬢邊碎發(fā),她歪頭打量少年漲紅的臉,忽然輕笑出聲:“原以為你只會舞槍弄棒,倒不知嘴皮子也這么利索?!敝讣廨p點過他發(fā)顫的槍桿,尾音帶著鉤子似的,“又是說我該被照顧,又是拿老黃狗作比……這般巧舌如簧,哄得多少姑娘家臉紅過?”
這少年翻過幾個沙堆,從后面牽出一匹馬來,“上馬吧!”風(fēng)卷的沙子撲在少年臉上,他卻渾然不覺。盯著阿月單薄的肩膀,伸手時動作卻格外輕緩。掌心貼著她小臂發(fā)力的瞬間,能感覺到她微微發(fā)顫。穩(wěn)妥地將人扶上馬背后,少年指尖還殘留著布料的觸感,慌忙在衣襟上蹭了蹭,攥緊韁繩往大路走。他垂眸盯著地上交錯的影子,刻意將步伐放得極慢,麻繩韁繩在掌心勒出紅痕也渾然未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