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回上海時,法租界的梧桐葉已落滿街道,踩上去沙沙作響,像在數(shù)算她離開的日子。蘇曼殊剛踏進(jìn)蘇府大門,賬房先生就捧著個木盒迎上來:“小姐,這是林小姐從杭州寄來的,說是沈先生的東西?!?/p>
木盒上還沾著西湖的潮氣,打開時飄出片干燥的桃花瓣,夾在一本薄薄的素描冊里。冊子第一頁畫著霞飛路的街景,咖啡館的玻璃窗上寫著“蘇記”,窗內(nèi)坐著個穿學(xué)生裝的姑娘,眉眼彎彎,正是十七歲的她。
“民國二十三年冬,曼殊在咖啡館等我,手里轉(zhuǎn)著銀質(zhì)鋼筆。”旁注的字跡清秀,是他難得流露的溫柔。
蘇曼殊一頁頁翻下去,有她在碼頭指揮工人的側(cè)影,有她發(fā)脾氣時撅起的嘴角,最后一頁是片空白,只在角落畫著個小小的船錨,旁邊寫著:“待補(bǔ):曼殊笑時,眼里有光?!?/p>
她指尖撫過那行字,突然想起他被押走那天,她站在街角,看著他囚服上的血跡,眼里只有恨。原來那時,他還在等她一笑。
“小姐,陸先生來了,在書房等您?!眰蛉溯p聲稟報(bào)。
蘇曼殊將素描冊鎖進(jìn)保險柜,和沈亦臻的日記、賬冊放在一起,那里藏著她所有的軟肋。轉(zhuǎn)身時,銀質(zhì)素圈耳墜在鬢角晃動,比珍珠更利落。
陸先生帶來個消息:日軍要對法租界的華人商戶動手,蘇家的船運(yùn)是重點(diǎn)目標(biāo)?!吧蚓?dāng)年留下的情報(bào)網(wǎng)還在,我已讓人盯著,但需你配合演場戲?!?/p>
“怎么演?”蘇曼殊給自己倒了杯茶,水汽模糊了她的眼。
“對外宣稱蘇家船運(yùn)虧損,暫時停運(yùn)。暗地里,把剩下的物資轉(zhuǎn)移到秘密倉庫,由我派人接手?!标懴壬粗?,“這是沈君的意思,他早料到有這一天?!?/p>
又是他。蘇曼殊握著茶杯的手緊了緊,杯壁的溫?zé)釥C得她指尖發(fā)麻。“我知道了?!?/p>
三日后,上海各大報(bào)紙都登了蘇記船運(yùn)停業(yè)的消息。有人說蘇家得罪了日軍,有人說蘇曼殊撐不下去了,只有蘇曼殊知道,這是沈亦臻早就布好的局——他在日記里畫過秘密倉庫的地圖,就在龍華寺附近的廢棄油坊。
轉(zhuǎn)移物資那晚,月色很亮,像極了他們初遇的夜。蘇曼殊站在油坊門口,看著工人將一箱箱藥品搬進(jìn)地窖,突然聽見身后有腳步聲。
“蘇小姐?!笔橇峙迨|,穿著身素色旗袍,手里拎著個藤籃,“我從杭州來,給你帶了樣?xùn)|西?!?/p>
藤籃里鋪著棉布,放著個青瓷罐,揭開時飄出桃花香?!斑@是沈君墳前的土,我拌了桃花瓣,他說你膽子小,怕黑,放在床頭能安神。”
蘇曼殊的眼淚突然就下來了,不是哭,是止不住地淌。她想起自己總說上海的夜太吵,睡不著,他就每晚給她讀詩,聲音低低的,像山澗的流水。
“佩蕓,謝謝你?!彼舆^青瓷罐,罐身冰涼,卻燙得心口發(fā)疼。
林佩蕓看著她,突然笑了:“沈君說,你比誰都嘴硬,心里卻軟得很。他最怕你一個人扛著,扛不住?!?/p>
那天晚上,兩個女人坐在油坊的石階上,聊了很多關(guān)于沈亦臻的事。林佩蕓說他總在深夜寫日記,寫著寫著就笑了;蘇曼殊說他吃餛飩總愛放雙倍辣,辣得直冒汗。
原來他有那么多面,是她從未見過的。
“他娶我那天,把這個交給我?!绷峙迨|從包里摸出個小盒子,里面是半枚船錨吊墜,和蘇曼殊的那半正好能對上,“他說,等他做完事,就帶你去西湖,親手把這對吊墜合起來?!?/p>
蘇曼殊將自己的那半掏出來,兩枚扣在一起時,發(fā)出清脆的響,像完成了一個遲到的約定。
“我替他收著?!绷峙迨|將盒子推回來,“等你去杭州,親手放在他墳前?!?/p>
物資轉(zhuǎn)移完的那天,蘇曼殊站在蘇府的露臺上,看著法租界的霓虹依舊閃爍,卻覺得心里空了塊地方。賬房先生問:“小姐,接下來怎么辦?”
她摸了摸床頭的青瓷罐,桃花香混著土腥味,很安心?!暗?。”她輕聲說,“等春天,去杭州?!?/p>
陸先生傳來消息,日軍的注意力已轉(zhuǎn)移到別處,秘密倉庫的物資很安全。“沈君的計(jì)劃成了?!彼Z氣里帶著釋然。
蘇曼殊望著黃浦江,江面上的船來來往往,像從未變過。她知道,沈亦臻的計(jì)劃里,從來沒有他自己,只有她,只有蘇家,只有那些需要被守護(hù)的人。
而她能做的,就是好好活著,帶著他的念想,等一個春天。
等西湖的桃花再開,等她把合在一起的船錨吊墜,放在他墳前。
告訴她,滬上的燈還亮著,他牽掛的人,都好好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