燈市散后,蘇曼殊和林若微沿著修復(fù)的河道散步。水面上還漂著些未燃盡的燈影,像散落在人間的星子,映得兩人的影子在石板路上輕輕搖晃。
“還記得這盞燈嗎?”林若微從布袋里掏出個小小的琉璃燈,燈座上的裂痕用金箔補(bǔ)著,正是當(dāng)年被她摔碎的那盞?!拔艺伊巳亲詈玫慕鸾常f這叫‘金繕’,碎過的地方會比原來更結(jié)實?!?/p>
蘇曼殊接過燈,指尖觸到金箔的紋路,像摸到歲月的疤痕。那年他們在畫室爭執(zhí),她氣極了摔了燈,他蹲在地上撿碎片時,劃破了手指,血滴在琉璃上,像朵沒來得及綻放的花。如今想來,那時的裂痕,或許早就在等此刻的金箔來補(bǔ)。
走到閘北的廢墟前,月光照亮了新栽的樹苗,樹干上都掛著小小的燈籠。是阿福的妹妹領(lǐng)著孩子們掛的,每個燈籠上都寫著犧牲者的名字:老陳、阿春、搖櫓的老漢、牢房里的姐妹……名字被風(fēng)吹得輕輕晃,像在回應(yīng)這滿街的燈火。
“你看那棵樹。”林若微指著最粗的那棵,樹干上刻著朵蓮花,旁邊歪歪扭扭寫著“阿?!?。樹下埋著那截從監(jiān)獄帶出來的燈芯草,春天時竟抽出了新芽,順著樹干爬上去,像條綠色的燈芯。
遠(yuǎn)處傳來打更聲,是老周在巡邏。他如今成了燈市的守夜人,梆子上纏著紅綢,敲起來的聲音比以前響亮,說是“要把日本人嚇破的膽,給這城補(bǔ)回來”。更聲傳到巷尾,驚飛了屋檐下的鴿子,鴿哨聲混著燈影里的笑聲,像支新編的歌謠。
回到臨時住處時,桌上擺著盞新扎的燈,是小陳送來的。燈面上畫著兩個人,一個舉著燈,一個扶著燈架,背景是重建的城隍廟,旁邊題著行字:“燈燼復(fù)明時,與君再執(zhí)手”。
林若微點亮燈,光暈落在蘇曼殊的僧袍上,映出他早已不再穿袈裟的領(lǐng)口——他在光復(fù)后還了俗,卻總留著件洗得發(fā)白的僧袍,說“這是阿福他們認(rèn)得的樣子”。
“明天去看看印刷廠吧?!绷秩粑⑻嫠硪陆?,“工人們說要把鉛字重新排起來,印一本《滬上燈史》,把這些年的故事都寫進(jìn)去。”她頓了頓,聲音輕下來,“我想把阿春的布燈、老陳的花名冊、還有阿福的燈芯草,都放進(jìn)書里當(dāng)插圖?!?/p>
蘇曼殊望著燈影里她的側(cè)臉,忽然明白,所謂圓滿,不是沒有遺憾,而是把遺憾釀成酒,在往后的日子里慢慢品;所謂重圓,不是抹去裂痕,而是讓裂痕里長出新的故事,像那盞金繕的琉璃燈,碎過的地方反而更亮。
窗外的燈還在亮著,有的飄在水面,有的掛在枝頭,有的握在孩子手里。它們照亮了修補(bǔ)的墻、重生的草、歸來的人,也照亮了那些永遠(yuǎn)留在黑暗里的名字——他們成了這滬上的燈魂,在每一縷光里,靜靜看著人間的煙火。
夜深時,燈芯漸漸短了,光暈卻愈發(fā)柔和。蘇曼殊吹滅燈,握住林若微的手,她的指尖還留著扎燈時的薄繭,像串磨不滅的燈痕。
“等燈市收了,”他輕聲說,“我們?nèi)ヌ绥姌前?,把那盞沒放完的蓮花燈,替老陳放了。”
林若微點頭時,窗外的月光正好照進(jìn)來,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,像層薄薄的金箔,將所有的裂痕,都鍍成了光的形狀。滬上的夜還長,但只要身邊的燈亮著,只要握著的手暖著,再長的路,也能一步步走到天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