烏篷船在晨霧中駛?cè)胫Я鲿r,沈淵肩頭的血已浸透了第三塊布條。阿瑤將最后一點傷藥撒在傷口上,指尖觸到他緊繃的肌肉,聽見他倒抽冷氣的聲音,眼眶又熱了。
“再撐半個時辰,就能到碼頭換馬車?!鄙驕Y騰出一只手覆在她手背上,掌心的溫度燙得驚人,“我已讓船夫往蘆葦蕩里走,他們追不上的?!?/p>
阿瑤點頭,卻悄悄將那幅畫塞進(jìn)他懷里。畫軸隔著衣料硌著他的肋側(cè),沈淵低頭看了眼,忽然笑出聲:“原來你早畫了我?!?/p>
“去年桃花開時偷畫的。”她聲音發(fā)窘,卻被他攥緊了手指,“等安定了,我畫滿一屋子桃溪塢的春天給你看?!?/p>
船到碼頭時,晨霧剛散。碼頭上停著輛蒙著青布的馬車,車夫是個跛腳老漢,見了沈淵便掀起車簾,露出里面鋪著的干草和一籃剛摘的青杏。
“沈公子,按您的吩咐備好了。”老漢聲音嘶啞,眼角的刀疤在晨光里格外醒目。
沈淵遞過錠銀子,扶著阿瑤鉆進(jìn)車廂。干草帶著陽光曬過的暖香,青杏的酸氣漫在鼻尖,竟讓人忘了昨夜的血腥。車轱轆碾過青石板路時,阿瑤聽見老漢低聲哼起小調(diào),調(diào)子蒼涼卻透著股韌勁兒。
“他是父親舊部,當(dāng)年受了牽連才斷了腿。”沈淵靠在車壁上閉目養(yǎng)神,聲音疲憊卻安穩(wěn),“這條路他走了三十年,閉著眼都不會錯?!?/p>
馬車在山路上顛簸了兩日。白日里他們躲在車廂,只趁夜色在溪邊歇腳。沈淵的傷口漸漸收口,卻總在陰雨時發(fā)疼。阿瑤便用溫?zé)岬呐磷犹嫠笾犓v桃溪塢的舊事。
“那里的桃樹是祖輩栽的,有幾棵都上百年了?!彼讣庠谒菩漠嬛?,“山坳里有眼溫泉,冬天冒著熱氣,能煮雞蛋。”
“真的?”她眼睛發(fā)亮,忽然想起什么,“可秦婆婆說……”
“秦伯伯的事,我也是后來才知道?!彼曇舫亮顺?,“父親臨終前總說虧欠秦家,原來……”
話音未落,馬車忽然猛地一停。阿瑤撞在沈淵懷里,聽見外面?zhèn)鱽龛F器相撞的脆響。沈淵瞬間握緊她的手,掀開車簾一角——只見三個黑衣人像鬼魅般攔在路中央,為首的臉上有道月牙形刀疤。
“沈景明的人怎么會找到這里?”阿瑤心頭一緊,摸到袖中那把短刀。
跛腳老漢已提著柴刀沖了上去,卻被刀疤臉一腳踹翻在地?!吧驕Y,出來受死!”刀疤臉的聲音像淬了冰,“沈公子說了,取你項上人頭,賞黃金百兩!”
沈淵將阿瑤往車廂深處推:“鎖好車門,無論發(fā)生什么都別開。”
“我跟你一起!”她攥著他的衣袖不肯放,卻被他用力按住肩膀,“聽話!我們還要去種桃花?!?/p>
車簾落下的瞬間,她聽見刀劍出鞘的銳響。阿瑤撲到車門邊,從縫隙里往外看——沈淵的身影在林間騰挪,青衫被風(fēng)吹得獵獵作響,肩上的傷口該是裂開了,血色順著袖管往下滴。
刀疤臉的功夫顯然比前幾日的黑衣人高得多,沈淵漸漸落了下風(fēng)。阿瑤急得渾身發(fā)抖,忽然看見車座下藏著捆麻繩。她咬咬牙,解開繩結(jié)便要沖出去,卻被老漢死死拽住。
“姑娘別去!”老漢咳著血,指節(jié)攥得發(fā)白,“沈公子是故意引他們往絕路去!”
阿瑤這才發(fā)現(xiàn),馬車停在一處懸崖邊。山風(fēng)卷著松濤呼嘯而過,底下是深不見底的云霧。
沈淵忽然賣了個破綻,被刀疤臉一腳踹在胸口。他踉蹌著退到崖邊,半個身子懸在外面。刀疤臉獰笑著撲上來,卻見沈淵忽然反手一揚(yáng)——數(shù)枚銀針直射對方雙目!
刀疤臉慘叫著后退,沈淵趁機(jī)拽住他的衣襟,竟抱著他一同墜向懸崖!
“沈淵!”阿瑤撕心裂肺地哭喊,撲到崖邊時,只看見兩抹身影墜入云霧,像被吞進(jìn)了巨獸的口。
剩下的兩個黑衣人愣住了,轉(zhuǎn)身要逃,卻被老漢用柴刀砍倒在地。阿瑤癱坐在地上,望著云霧翻涌的懸崖,忽然想起他說的桃溪塢溫泉,眼淚砸在青石板上,碎成一片冰涼。
不知過了多久,她聽見身后傳來窸窣聲?;仡^時,只見沈淵竟從崖邊的灌木叢里爬了上來,衣衫被荊棘劃破,臉上沾著泥污,卻舉著手里的月牙刀笑:“看,拿到了?!?/p>
刀疤臉的令牌在他掌心閃著寒光。
阿瑤撲過去抱住他,摸到他后背深深的劃痕,眼淚混著他身上的泥土往下淌:“你嚇?biāo)牢伊恕?/p>
“傻姑娘?!彼嫠林鴾I,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,“我說了要帶你去桃溪塢?!?/p>
老漢拄著柴刀站起來,望著遠(yuǎn)處的山坳笑:“翻過那道梁,就是桃溪塢了?!?/p>
暮色降臨時,他們終于走到山坳。夕陽將漫山桃樹染成金紅,山腳下的木屋冒著炊煙,秦風(fēng)正坐在門檻上削木劍??匆娝麄儯偷靥饋恚骸澳?!他們來了!”
秦婆婆端著木盆從屋里出來,看見沈淵背上的傷,眼眶忽然紅了:“像……真像你爹年輕時。”
晚飯時,阿瑤才知道,沈景明的人早已在鎮(zhèn)上布下天羅地網(wǎng)。秦風(fēng)這幾日在山里設(shè)了七八個陷阱,才拖延了他們的腳步。
“那封訣別信,或許藏著沈景明爹貪墨的證據(jù)?!鼻仄牌艑⒂蜔魮芰列粗派系淖舟E,“當(dāng)年你秦伯伯賬冊上記的,和這信里提的日期正好對得上?!?/p>
沈淵忽然握緊拳頭:“明天我去鎮(zhèn)上?!?/p>
“不可!”阿瑤和秦婆婆同時開口。
“躲是躲不過的。”他看向阿瑤,眼神溫柔卻堅定,“但這次,我們不用逃了。”
深夜,阿瑤坐在窗前,看著月光漫過桃樹。沈淵推門進(jìn)來時,手里拿著支剛削好的木簪,簪頭刻著朵小小的桃花。
“等這件事了了,我親手給你簪上?!彼嫠齽e在發(fā)間,指尖拂過她的耳垂,“就像去年桃花渡那樣。”
窗外的蟲鳴忽然靜了,只有風(fēng)穿過桃林的輕響。阿瑤望著他肩上尚未褪盡的傷疤,忽然明白——所謂的朝陽,從來不是等來的。是有人劈開迷霧,踏過荊棘,才為你捧出的那片光亮。
遠(yuǎn)處的山巒在月光里起伏,像沉睡的巨獸。但山坳里的燈火明明滅滅,始終亮著,像落在人間的星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