雞叫頭遍時,沈淵已站在桃林里。晨露打濕他的青衫,背上的劃痕在微涼的空氣里隱隱作痛,他卻渾然不覺,只望著東方泛起的魚肚白出神。
阿瑤提著食盒走來時,正看見他抬手接住片飄落的桃花瓣。花瓣在他掌心輕輕顫動,像極了昨夜他為她簪木簪時,指尖劃過發(fā)間的溫柔。
“秦婆婆煮了粥?!彼龑⑹澈蟹旁谑郎?,瞥見他腰間別著的短刀——那是昨夜秦風(fēng)磨了半宿的,刀鞘上還纏著圈紅繩,“真的要去?”
沈淵轉(zhuǎn)身時,晨光正漫過他的眉眼?!百~冊在秦伯伯舊宅的梁上,沈景明查了三年都沒找到。”他替她拂去發(fā)間的花瓣,“但他知道我一定會去取?!?/p>
食盒里的粥還冒著熱氣,阿瑤卻沒胃口。她摸出袖中那卷畫,是昨夜憑著記憶補(bǔ)畫的桃溪塢:粉白的桃花漫過竹籬,溪邊的青石上坐著兩個小人,依稀能看出是去年的她和他。
“等我回來?!鄙驕Y接過畫時,指腹觸到紙面未干的墨跡,忽然將她攬進(jìn)懷里,“若午時未歸,讓秦伯伯帶你們往南走,過了蘭溪就安全了?!?/p>
阿瑤攥著他的衣角搖頭,眼淚砸在他肩頭的舊傷上?!拔以谔伊直M頭的老桃樹下等你,帶著青杏?!彼肫鸫a頭上那籃酸中帶甜的果子,聲音發(fā)顫,“就像你說的,酸氣能壓得住血腥?!?/p>
沈淵走時,秦風(fēng)塞給他一把淬了麻藥的竹箭。“這箭頭是按爹留下的法子削的,見血封喉倒不至于,躺三天三夜沒問題。”少年臉上還帶著稚氣,眼神卻像山澗的石頭般堅硬,“我在山腰的瞭望臺看著,有事就放狼煙。”
秦婆婆站在木屋門口,將個布包塞進(jìn)他懷里。“里面是你爹當(dāng)年的令牌,衙門里還有幾個老弟兄認(rèn)這個?!彼劢堑陌櫦y在晨光里舒展開,倒比昨日從容了些,“記住,桃溪塢的桃樹,砍了根還在?!?/p>
沈淵翻身上馬時,阿瑤忽然想起什么,從袖中摸出那把短刀遞給他。刀鞘是她親手繡的,淡粉色的絲線纏出幾朵桃花,刀身在晨光里閃著細(xì)碎的光。“這把快。”她聲音很輕,卻帶著股韌勁,“就像你說的,朝陽不是等來的?!?/p>
馬蹄聲漸遠(yuǎn)時,阿瑤搬了張竹凳坐在老桃樹下。樹身要兩人合抱才圍得住,枝椏上還掛著去年秦風(fēng)扎的秋千。她將那籃青杏擺在腳邊,拿起個咬了口,酸澀的汁水漫過舌尖,眼眶卻比昨夜更燙了。
日頭爬到頭頂時,瞭望臺那邊忽然升起道黑煙。阿瑤手里的青杏“啪”地掉在地上,她踉蹌著站起來,看見秦風(fēng)從山腰飛奔而下,草鞋磨破了底,褲腿上沾著血。
“他們設(shè)了圈套!”少年撲到她面前,胸口劇烈起伏,“沈大哥中了埋伏,往西邊的亂葬崗去了!”
阿瑤抓起墻角的柴刀就往西邊跑。秦風(fēng)在身后喊什么她沒聽清,只聽見風(fēng)里飄來桃花瓣,像去年桃花渡的那場雨。亂葬崗在桃溪塢的最西頭,據(jù)說埋著當(dāng)年受牽連的冤魂,平日里連樵夫都繞著走。
遠(yuǎn)遠(yuǎn)就看見黑壓壓的人影在墳包間晃動。沈淵被圍在中央,青衫已被血浸透,手里的短刀拄在地上,卻依舊脊背挺直。刀疤臉的尸體躺在不遠(yuǎn)處,看來昨夜墜崖時他雖沒死透,終究沒能逃過沈淵的后手。
“沈景明倒舍得,派了二十個人來?!卑幎阍诳美匣睒浜?,看見為首的那人穿著官服,腰間的玉佩在陽光下閃著油光——是縣里的捕頭,聽說早年受過沈家的恩惠。
她忽然想起秦婆婆塞給沈淵的布包。爹當(dāng)年的令牌……衙門里的老弟兄……阿瑤咬咬牙,摸出藏在袖中的火折子,將帶來的油紙包打開——里面是秦風(fēng)偷偷給的硫磺粉。
風(fēng)向正好往人群那邊吹。她將硫磺粉撒在干燥的茅草上,火折子剛湊近就騰起團(tuán)火苗。濃煙卷著火星往墳包那邊飄,驚得人群里的馬紛紛嘶鳴。
“走水了!亂葬崗走水了!”阿瑤扯著嗓子喊,故意讓聲音聽起來像個慌亂的村姑,“山火要燒過來了!”
捕頭果然慌了神。亂葬崗的枯枝敗葉積了半尺厚,一旦燒起來,誰也跑不掉。他揮揮手讓手下分一半人去滅火,包圍圈頓時松了個口子。
沈淵顯然抓住了這個機(jī)會。阿瑤看見他猛地沖向缺口,短刀劃過兩個黑衣人的手腕,濺起的血珠落在墳頭的野菊上。但他剛跑出兩步,就被捕頭攔住了去路。官刀帶著風(fēng)聲劈下來,沈淵側(cè)身躲過,卻牽動了背上的傷,悶哼著跪倒在墳包上。
阿瑤抓起塊石頭就沖了出去。她沒學(xué)過武功,卻記得沈淵說過,對付惡人不必講章法。石頭精準(zhǔn)砸在捕頭的后腦勺上,他踉蹌著轉(zhuǎn)身時,阿瑤已經(jīng)撲到沈淵身邊,將柴刀塞進(jìn)他手里。
“我?guī)慊丶?。”她的聲音抖得厲害,卻死死扶住他的胳膊,“秦婆婆說,桃根斷不了?!?/p>
沈淵忽然笑了,笑聲里帶著血沫。他接過柴刀,忽然將阿瑤往身后一推,自己卻迎著捕頭的刀沖了上去。陽光穿過濃煙照在他臉上,阿瑤忽然看見他發(fā)間別著片桃花瓣——想來是清晨從桃林帶出來的。
就在這時,遠(yuǎn)處忽然傳來馬蹄聲。阿瑤回頭,看見秦婆婆坐在秦風(fēng)趕的馬車上,車轅上插著面褪色的旗幟,上面繡著個“沈”字。車后跟著十幾個扛著鋤頭的村民,都是桃溪塢的住戶,平日里看著老實巴交,此刻眼里卻燃著同一種光。
“是爹當(dāng)年救過的那些人?!鄙驕Y喘著氣,卻握緊了阿瑤的手,“我說過,我們不用逃了?!?/p>
捕頭的臉色瞬間煞白。他大概沒料到,這些看似溫順的村民,會為了一個落難的公子拿起鋤頭。當(dāng)?shù)谝粋€村民的鋤頭砸在黑衣人的背上時,剩下的人忽然像潮水般涌了上來。
阿瑤扶著沈淵往回走時,夕陽正把桃溪塢染成金紅色。沈淵的傷口又裂開了,卻哼起了調(diào)子,正是那日跛腳老漢唱的那首,蒼涼里透著股韌勁兒。
“你看?!彼钢降奶覙?,花瓣在風(fēng)里打著旋,“朝陽不是等來的?!?/p>
阿瑤望著他肩上的傷疤,忽然想起昨夜窗前的月光。原來所謂光亮,從來不是一個人劈開迷霧,是有人捧著星火在前,身后跟著無數(shù)舉著火把的人,才把黑暗燒出了個窟窿。
回到木屋時,秦婆婆正往灶膛里添柴。鍋里的雞蛋在溫泉水里“咕嘟”作響,香氣漫了滿院。秦風(fēng)蹲在門檻上擦那把短刀,看見他們回來,忽然紅了眼眶。
“我就說能贏?!鄙倌旯V弊樱瑓s把刀往沈淵面前遞了遞,“你看,桃花紋沒被血污了?!?/p>
沈淵接過刀,忽然轉(zhuǎn)身看向阿瑤。月光正好漫過她的發(fā)間,那支桃花木簪還別在頭上。他伸手替她理了理碎發(fā),指尖拂過簪頭的花瓣,像拂過一片剛落下的桃花。
“明天,畫滿一屋子春天吧。”他說。
窗外的桃林里,夜風(fēng)卷著花瓣輕響,像無數(shù)雙眼睛在眨。遠(yuǎn)處的山巒依舊像沉睡的巨獸,但山坳里的燈火亮得很穩(wěn),連帶著那漫山桃樹,都像是在夜色里悄悄舒展了枝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