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漫過桃溪塢時，沈淵將那面“沈”字旗系在了秦風(fēng)的短刀上。旗角的補(bǔ)丁在晚風(fēng)里輕輕晃，像極了當(dāng)年沈父在城樓上揮旗時的模樣。阿瑤正往竹籃里裝青杏干，陶罐里的酒漿晃出細(xì)碎的光，混著灶間飄來的麥香，漫過整個院子。

“李都頭說窯廠后墻有處松動。”沈淵接過阿瑤遞來的火把，火光映著他手腕上未愈的傷，“他帶了二十個老弟兄在城西接應(yīng)，都是當(dāng)年跟著父親護(hù)漕運(yùn)的?！鼻仄牌哦藖韯傉艉玫柠滐?，餅里夾著剁碎的桃花醬，是用今早新落的花瓣腌的?！皫线@個，”她往沈淵懷里塞了油紙包，“窯廠的陰氣重，墊墊肚子才有力氣?！?/p>

秦風(fēng)扛著捆麻繩從柴房出來，額角的擦傷已結(jié)了淺痂?！拔胰タ催^地形了，”他把麻繩在腰間纏了兩圈，短刀上的桃花紋被夕陽照得發(fā)燙，“后墻根有排老槐樹，能攀著上去?！卑幒鋈蛔プ∷氖滞?，將串桃木珠子塞進(jìn)他掌心——是用去年的桃核磨的，孔眼里穿了紅繩，據(jù)說能避邪。

沈淵往灶膛里添了最后一根柴，火星子濺在青磚上，映出他眼底的光?！暗任覀兓貋?，就用窯廠的舊磚搭石桌?！彼聪虬幇干系漠?，老桃樹下的青杏又多了幾顆，“讓李都頭給孩子們講漕運(yùn)上的故事?！?/p>

子時的風(fēng)帶著窯廠的霉味撲過來時，沈淵正攀在槐樹上。墻內(nèi)傳來巡夜人的腳步聲，燈籠的光在斷墻后晃，照見堆得老高的糧袋，麻袋上的“沈記”二字被雨水泡得發(fā)漲。秦風(fēng)忽然吹了聲口哨，像極了后山的夜梟叫——那是他們幼時在桃林里約定的暗號。

墻根下的陰影里忽然竄出個黑影，是李都頭的親信老周。他手里攥著串銅鑰匙，鏈環(huán)上掛著個小小的桃木牌，刻著半朵桃花?！百~冊上記的糧倉位置沒錯，”他壓低聲音往暗處指，“但沈景明的人在糧堆下埋了火藥，說是要給沈公子來個甕中捉鱉?！?/p>

沈淵摸出腰間的玉佩，桃花紋在月光下泛出淺光?！半y怪他把賬冊留在捕頭身上，”他將玉佩塞進(jìn)老周手里，“你帶弟兄們?nèi)|邊草料場，那里才是真的糧倉?！痹捯魟偮洌h(yuǎn)處忽然傳來銅鑼響，窯廠的燈籠齊刷刷亮起，像撒在黑夜里的星子。

阿瑤是被狗吠聲驚醒的。窗臺上的青杏酒還在晃，她抓起案上的畫往外跑，卻見秦婆婆正往馬背上捆麥餅?！袄疃碱^讓人捎信，說沈景明帶了兵往窯廠去了?！崩蠇D人的手抖得厲害，卻把那串桃木珠子塞進(jìn)阿瑤懷里，“拿著這個，去村口的老槐樹下等?！?/p>

夜風(fēng)卷著桃花瓣撲在臉上，阿瑤忽然想起沈淵說的石桌。她跑到老桃樹下，看見樹洞里藏著個布包，是秦婆婆早就備好的傷藥和火折子。樹影搖晃間，她仿佛看見幼時的沈淵正踮腳往樹椏上掛桃花，身后跟著扎羊角辮的云瑤，兩人的笑聲驚飛了滿枝的雀兒。

“阿瑤姐姐！”秦風(fēng)的聲音從村口傳來，帶著喘。少年手里攥著半截斷箭，箭桿上的桃花紋被血浸得發(fā)黑，“沈大哥讓我來接你，說草料場的糧倉已經(jīng)找到了！”阿瑤抓起布包塞進(jìn)他懷里，指尖觸到他發(fā)燙的額頭，才發(fā)現(xiàn)少年的胳膊被劃了道深口子，血正順著袖口往下滴。

“先裹傷?！彼е仫L(fēng)躲進(jìn)桃林深處，撕開裙角替他纏胳膊。月光透過花枝落在傷口上，忽然亮起層淡淡的粉光——是那串桃木珠子在發(fā)燙。珠子貼著皮肉滾過，傷口竟不那么疼了，秦風(fēng)盯著阿瑤案上的畫，忽然指著畫里的窯廠說：“沈大哥說，那火藥引線就埋在畫里標(biāo)紅的地方?！?/p>

阿瑤的指尖頓在畫中那簇青杏樹下。她想起沈淵說過，父親當(dāng)年總愛在窯廠種青杏，說果子酸得能醒酒。畫里的青杏樹旁，她用朱砂點(diǎn)了個小小的記號，原是想標(biāo)上“此處可藏酒”，此刻卻像顆跳動的火星，灼得她指尖發(fā)麻。

“我知道怎么弄滅引線了。”她抓起畫往草料場跑，秦風(fēng)要跟上來，卻被她按住肩膀，“你去告訴沈大哥，青杏樹下的引線浸了油，得用酒澆才能滅?！鄙倌晖г谔伊直M頭的背影，忽然想起沈淵教他的話：“阿瑤姐姐的畫里，藏著桃溪塢的魂?！?/p>

窯廠的火光已映紅了半邊天。沈淵正指揮著老弟兄們搬運(yùn)糧草，忽然看見遠(yuǎn)處的青杏樹旁閃過抹粉裙，像極了云瑤當(dāng)年總穿的那件?！鞍帲俊彼念^一緊，提刀沖過去時，正見沈景明舉著火把往樹下湊，嘴里罵著：“燒了這破地方，看你們還怎么翻舊賬！”

“住手！”沈淵的刀劈落時，火把在空中劃出道弧線，落在阿瑤擲來的酒壇上。青杏酒潑在引線上，“滋啦”一聲冒起白煙，火星子在酒液里掙扎了幾下，終究沒能燃起來。沈景明見狀要拔刀，卻被秦風(fēng)帶著的村民圍住，短刀上的“沈”字旗在火光里獵獵作響。

“你爹當(dāng)年就是在這里，把救命糧分給了旱災(zāi)的百姓?！崩疃碱^從賬冊里翻出張泛黃的紙，上面蓋著沈父的朱印，“你卻用火藥埋了滿倉的糧，對得起這‘沈’字嗎？”沈景明盯著那面旗，忽然癱坐在地，玄色的錦袍沾滿塵土，鬢邊的玉簪摔落在青杏樹下，碎成了兩半。

天快亮?xí)r，草料場的糧草已搬得差不多了。阿瑤蹲在青杏樹下，用碎石塊在地上畫石桌，沈淵走過來替她拂去發(fā)間的草屑，指尖觸到片溫?zé)岬奶一ò辍恢螘r，昨夜被風(fēng)吹落的花瓣，竟又綴滿了枝頭。

“秦婆婆說，等新麥?zhǔn)樟?，就用窯廠的舊磚搭石桌?！卑幹钢嬂锾淼男履?，那里多了群圍著石桌的孩子，手里捧著青杏，笑得眉眼彎彎，“到時候讓李都頭講漕運(yùn)的故事，讓秦風(fēng)教孩子們刻桃花符?！?/p>

沈淵忽然握住她的手，往樹洞里埋了壇新釀的青杏酒?！暗冗@酒開封時，”他望著遠(yuǎn)處漸亮的天光，眼底的紅血絲里盛著笑意，“我們就在石桌上，把桃溪塢的故事，講給每一個春天聽。”

晨霧漫過來時，老桃樹下的石桌已搭好了半張。秦風(fēng)正往桌腿上刻桃花紋，李都頭蹲在一旁看賬冊，秦婆婆端來剛蒸的麥餅，餅香混著酒香漫過整個桃溪塢。阿瑤鋪開宣紙，晨光落在畫里的青杏樹上，那些未熟透的果子忽然泛出層金光，像極了沈淵說的，沒熟透的希望，終究會在春風(fēng)里，結(jié)出甜美的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