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年光陰,如青崖山巔的流云,悄無聲息地滑過。
念塵已經(jīng)十七歲了。
他的身形徹底長開,褪去了少年的清瘦,變得挺拔修長,肩背寬闊,足以撐起一身素色的道袍。那張曾帶著稚氣的臉龐,如今輪廓分明,眉宇間染上了幾分沉毅,唯有一雙眼睛,依舊亮得驚人,只是那光芒深處,多了些與年齡不符的沉靜與落寞。
竹屋早已在他的打理下恢復了原貌,甚至比從前更雅致了些。他在屋前種了幾株梅樹,是從山外移栽來的,冬日里會開出冷艷的紅梅,像極了師父偶爾流露出的、藏在清冷下的溫柔。
每日的晨課從未間斷,甚至比從前更嚴苛。寅時起身,繞著山坳跑上百圈,腳下的隨風步早已練得爐火純青,身形掠過雪地時,幾乎不沾半點痕跡。站樁的時間也延長了,他能一整日紋絲不動,如同一尊石雕,任風雪吹打,心湖不起半點波瀾。
練劍的地方,從竹屋前的空地換到了當年師父與墨淵大戰(zhàn)的那片廢墟旁。他依舊用著那把竹劍,劍身被磨得愈發(fā)溫潤,卻也添了不少細小的劃痕,那是他日夜打磨、與山石試劍留下的印記。
清玄留下的劍法,他早已爛熟于心,甚至能舉一反三,在原有招式的基礎(chǔ)上,融入自己的感悟,生出新的變化。劍光起落間,凌厲中帶著一股孤峭的意味,像青崖山千年不化的冰棱,又像風雪中倔強生長的青松。
白日里,他練劍、打理藥圃、研讀古籍。藥圃里的靈草被他照料得極好,尤其是那株月心草,長勢愈發(fā)喜人,夜晚散發(fā)的銀光,能照亮小半個山坳。他繼承了師父的醫(yī)術(shù),閑暇時會去山外的村鎮(zhèn),為村民瞧病,換取一些必需品,也順便打探些消息。
他聽到了不少關(guān)于修仙界的傳聞,聽說南方的合歡宗愈發(fā)猖獗,修煉采補之術(shù),引得正道公憤;聽說西域的魔修蠢蠢欲動,似乎在尋找什么上古秘寶;也聽說,有個身著黑袍、吹著詭異簫聲的怪人,在幾座名山附近出現(xiàn)過,所過之處,生靈涂炭。
每次聽到最后這個消息,念塵握著竹劍的手就會不自覺地收緊,眼底閃過一絲冷冽。墨淵還活著,他從未忘記。
夜晚,是屬于青崖秘錄的時間。
那塊刻滿符文的石碑,被他小心地移到了竹屋內(nèi),用一塊厚厚的錦布蓋著。每日夜深人靜時,他才會掀開錦布,就著微弱的油燈,一點點研究上面的符文。
這并非易事。石碑上的文字古老晦澀,比他見過的任何古籍都要難懂,許多符文扭曲纏繞,像是活的一般,稍不留意,就會被其中蘊含的靈力反噬,頭痛欲裂。
清玄說,這是凈化邪祟的陣法。念塵研究了三年,漸漸摸出了些門道。這陣法并非攻擊型,更像是一種守護和凈化,需要以自身靈力為引,牽動天地間的清正之氣,形成一個無形的結(jié)界,能凈化一切邪祟之氣,甚至能影響人的心智,驅(qū)散心魔。
但要催動這陣法,所需的靈力極為龐大,以他目前的修為,最多只能啟動陣法的一角,形成一個小小的結(jié)界,連藥圃都護不住。
“師父,你看,我今日又看懂了三個符文?!?/p>
夜深時,念塵常常會對著石碑,輕聲說話,仿佛清玄就坐在對面,靜靜地聽著。
“只是這靈力還是不夠,看來還得再努努力?!?/p>
“藥圃里的赤血藤已經(jīng)長到三寸了,再過幾年,應(yīng)該就能入藥了。”
“前幾日去山下,王大嬸給了我?guī)讉€剛蒸好的饅頭,味道不錯,可惜你嘗不到了。”
他說得很輕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。這三年,他很少哭,仿佛把所有的眼淚都在那個失去師父的夜晚流干了。但每當夜深人靜,對著空無一人的竹屋,對著那塊冰冷的石碑,思念就會像潮水一樣涌來,幾乎將他淹沒。
他會想起師父清冷的聲音,想起師父微涼的指尖,想起師父偶爾露出的、轉(zhuǎn)瞬即逝的笑容,想起那個大雪天,師父站在松樹下,對他說“便叫念塵吧”。
那些平淡的日常,如今都成了支撐他走下去的力量。
這日,念塵像往常一樣,去山外的清溪鎮(zhèn)換些筆墨。剛走到鎮(zhèn)口,就看到一群村民圍在一起,議論紛紛,臉上帶著驚恐的神色。
“聽說了嗎?昨晚黑風寨的人,全死了!”
“怎么死的?黑風寨的那群山賊,個個兇神惡煞,誰這么大本事?”
“不清楚,今早有人路過,看到寨子里血流成河,死狀可嚇人了,像是被什么東西吸干了精氣……”
“我聽說啊,昨晚有人聽到寨子里傳來奇怪的簫聲,跟幾年前鄰鎮(zhèn)出事時一樣!”
“是那個黑袍怪人?他又出現(xiàn)了?”
念塵的心猛地一沉,擠進人群里,拉住一個相熟的老者:“李伯,到底怎么回事?黑風寨真的出事了?”
李伯看到是念塵,嘆了口氣:“是真的,念塵小友,你可得小心些。那黑袍怪人太可怕了,聽說專挑靈力高強的人下手,吸他們的修為……”
念塵謝過李伯,轉(zhuǎn)身快步離開。黑風寨離青崖山不過百里,墨淵在那里現(xiàn)身,絕不是偶然。
他沒有回山,而是繞到了黑風寨附近。遠遠望去,昔日囂張跋扈的山寨,此刻死氣沉沉,寨門大開,隱約能看到里面躺著的尸體,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血腥味和一股令人作嘔的陰冷氣息。
念塵屏住呼吸,運轉(zhuǎn)靈力護住周身,悄悄靠近。他看到那些山賊的尸體,個個面色青紫,雙目圓睜,臉上帶著極度恐懼的表情,體內(nèi)的生機和靈力,被吸食得一干二凈。
這是墨淵的手段,與師父描述的一模一樣。
忽然,他在一具尸體旁,看到了一枚玉佩。那玉佩是用上好的暖玉雕刻而成,上面刻著一個“清”字。
念塵的瞳孔驟縮,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。
這枚玉佩,是師父的。
當年師父被他從廢墟中救出時,身上的東西大多遺失了,唯有這枚玉佩,被師父貼身戴著,他清理師父衣物時發(fā)現(xiàn)了,后來隨師父一起葬入了衣冠冢。
怎么會出現(xiàn)在這里?
難道……師父的衣冠冢被人動過?
念塵不敢再想下去,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。他轉(zhuǎn)身,以最快的速度往青崖山趕。
他的心跳得飛快,手心全是冷汗。他不怕墨淵,哪怕明知實力懸殊,他也有拼死一戰(zhàn)的決心。但他怕,怕師父最后的安寧被打擾,怕那些與師父有關(guān)的、僅存的念想,也被人奪走。
一路疾行,風聲在耳邊呼嘯,他甚至動用了靈力,腳下的隨風步發(fā)揮到了極致,身形幾乎化作一道殘影。
終于,他看到了青崖山的輪廓,看到了那片熟悉的山坳。
他的心稍微安定了些,山坳里一片寧靜,沒有打斗的痕跡。
可當他靠近師父的衣冠冢時,腳步猛地頓住,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。
衣冠冢前的那把竹劍,不見了。
冢上的新土被翻動過,旁邊散落著幾塊破碎的木片,像是……棺木的碎片。
念塵踉蹌著走上前,手指顫抖地撫過被翻動的泥土,那里還殘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、屬于墨淵的陰冷氣息。
“不……不可能……” 他喃喃自語,臉色蒼白如紙。
墨淵來過了。他不僅找到了這里,還……挖開了師父的衣冠冢。
他要找什么?師父已經(jīng)不在了,這里面只有幾件師父的舊物,還有……那枚玉佩。
念塵忽然想起了什么,轉(zhuǎn)身沖向藥圃。
藥圃里的靈草安然無恙,月心草在陽光下靜靜地舒展著葉片。
他又沖向竹屋,翻箱倒柜,檢查著師父留下的每一樣東西。古籍還在,藥箱還在,甚至連師父當年擦拭的那把古琴,也還在角落里蒙著灰塵。
什么都沒少。
墨淵費了這么大功夫,難道只是為了拿走一枚玉佩和一把竹劍?
不對,一定有什么他忽略了。
念塵強迫自己冷靜下來,坐在竹桌旁,努力回想師父生前說過的每一句話。
“青崖秘錄……其實……是真的……”
“就在……我教你認草藥的……那片藥圃……最中間的……那棵老松樹下……”
“那不是……什么功法……是……是一種……凈化邪祟的……陣法……”
老松樹……
念塵猛地站起身,沖出竹屋,奔向藥圃最中間的那棵老松樹。
這棵松樹是青崖山土生土長的,已有上百年的樹齡,枝繁葉茂,樹干粗壯,需要兩人合抱才能圍住。當年挖石碑的時候,他就是在這棵樹下找到的。
他圍著松樹轉(zhuǎn)了一圈,仔細檢查著每一寸樹干和土壤,沒有發(fā)現(xiàn)任何異常。
難道墨淵的目標不是陣法?
還是說,他已經(jīng)拿走了什么?
念塵皺緊眉頭,手按在樹干上,試圖感應(yīng)里面的靈力波動。松樹里蘊含著微弱的木系靈力,平和而穩(wěn)定,沒有被擾動的跡象。
他順著樹干向上望去,目光落在茂密的枝葉間。忽然,他注意到一個不起眼的樹洞里,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反光。
他運起靈力,縱身一躍,抓住一根粗壯的樹枝,湊近樹洞看去。
樹洞里,放著一個小小的木盒,盒子是用松木雕琢而成,與樹干的顏色幾乎融為一體,不仔細看,根本發(fā)現(xiàn)不了。
念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小心翼翼地將木盒取了出來。
木盒很輕,入手溫潤。他深吸一口氣,打開了盒子。
里面沒有金銀珠寶,也沒有什么驚天秘寶,只有一綹用紅繩系著的白發(fā),和一張泛黃的紙條。
那白發(fā),長而柔軟,帶著淡淡的雪松香,是師父的。
念塵的手指輕輕拂過那綹白發(fā),眼眶瞬間紅了。
他拿起那張紙條,上面是師父熟悉的字跡,清雋有力,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,仿佛寫的時候,心緒并不平靜。
“念塵吾徒:
當你看到這封信時,或許我已不在。墨淵執(zhí)念太深,青崖山恐難安寧。青崖秘錄的陣法,需以心頭血為引,方能發(fā)揮最大威力,切記,不到萬不得已,不可動用。
我知你重情義,但若真有那么一天,不必為我報仇,守好青崖山,守好你自己,便是對我最好的交代。
另,吾身有舊傷,恐難長壽,早備下此盒,留作念想。望你此后,心有暖陽,不畏孤寂,平安順遂。
清玄 絕筆”
字跡到最后,有些模糊,像是被水洇過。
念塵握著紙條,身體微微顫抖,眼淚終于忍不住,一滴一滴地落在紙條上,暈開了墨跡。
原來,師父早就料到了這一天。
原來,他什么都知道。
他不是不擔心他,不是不愛他,只是把所有的擔憂和牽掛,都藏在了這封絕筆信里,藏在了這綹白發(fā)里。
“師父……” 念塵哽咽著,將臉埋在手心,壓抑了三年的思念和委屈,在這一刻,終于找到了出口。
夕陽西下,金色的余暉灑在藥圃里,灑在少年的身上,拉出長長的影子。
他坐在老松樹下,抱著那個木盒,像抱著全世界。
許久,他擦干眼淚,將白發(fā)和紙條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盒,貼身收好。
他站起身,目光望向黑風寨的方向,眼神不再是之前的迷茫和恐懼,而是充滿了堅定。
墨淵拿走了玉佩和竹劍,或許是想羞辱師父,或許是另有所圖。
但這都不重要了。
重要的是,師父留下的東西,他會好好守護。
師父的期望,他會努力實現(xiàn)。
他不再是那個需要師父保護的孩子了。
他是清玄的徒弟,是青崖山的守護者。
他會守好這里,守好自己,然后,等墨淵再來。
這一次,他不會再退縮,不會再沖動。
他會用師父教他的劍,用師父留下的陣法,用自己的方式,守護好這片土地,守護好師父留下的一切。
夜風吹過,松濤陣陣,像是師父在輕聲低語。
念塵握緊了手中的竹劍,轉(zhuǎn)身往竹屋走去。
月光下,他的背影挺拔而孤峭,卻帶著一種不容侵犯的力量。
青崖山的夜,依舊寧靜。
但這寧靜之下,有一顆心,如同長明的燈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