念塵找到那座舊宅院時,已是第七日黃昏。
他循著空氣中若有若無的黑氣蹤跡而來,那黑氣里混雜著一絲極淡的藥香,是清玄常用的凝露草氣息,微弱卻執(zhí)著,像在黑暗中指引方向。院墻的黑色藤蔓在夕陽下泛著油光,葉片邊緣的鋸齒狀紋路,與墨淵地宮石柱上的咒文隱隱相似。
念塵隱在墻外的老槐樹后,指尖扣著斷劍殘片,指節(jié)泛白。他能感覺到,清玄就在里面,那道與他同源的靈力波動,像被濃霧包裹的燭火,明明滅滅,卻從未熄滅。
院子里傳來輕微的響動。念塵屏住呼吸,透過藤蔓的縫隙看去——
清玄正蹲在角落的空地上,手里握著那把竹制藥鋤,笨拙地翻土。他的動作比三日前流暢了些,卻依舊帶著刻意的僵硬,像個被設(shè)定好程序的人偶。夕陽落在他側(cè)臉上,勾勒出清冷的輪廓,只是那雙琉璃色的眸子里,沒有了往日的澄澈,只剩下一片平靜的茫然。
墨淵站在他身后,手里拿著一包種子,正低聲說著什么。距離太遠聽不清內(nèi)容,但看墨淵的神情,溫柔得像在對戀人低語,指尖偶爾拂過清玄的發(fā)頂,帶著不容錯辨的占有欲。
清玄翻土的動作忽然頓住。他的指尖觸到一塊埋在土里的碎石,那碎石邊緣光滑,像被人長期摩挲過——是念塵小時候在青崖山常玩的“磨心石”,他曾送給清玄,說“握著它練劍,心會靜”。
此刻,這塊石頭不知為何會出現(xiàn)在這里,或許是墨淵清理院子時遺漏的。清玄盯著石頭看了片刻,眉頭微蹙,眼神里閃過一絲極淡的困惑,像看到了熟悉卻叫不出名字的東西。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指,沿著碎石的邊緣摩挲,動作輕柔,帶著一種連自己都沒察覺的熟稔。
“怎么了?” 墨淵的聲音陡然響起,帶著不易察覺的緊張。他快步走過來,順著清玄的目光看到那塊碎石,眼底瞬間掠過一絲陰翳,隨即又被溫柔覆蓋,“一塊破石頭,礙著你了?我扔了它?!?/p>
說著,他彎腰就要去撿。清玄卻忽然抬手,按住了他的手腕。
這是他醒來后第一次主動阻止墨淵。動作很輕,甚至帶著猶豫,指尖觸到墨淵手腕時,像被燙到般微微瑟縮,卻沒有松開。
“不……” 清玄的聲音很輕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抗拒,“留著。”
墨淵的瞳孔微微收縮。他看著清玄盯著碎石的眼神,那里面的茫然似乎裂開了一道細縫,透出點陌生的情緒,像沉睡的記憶在掙扎。他壓下心頭的不安,放緩語氣:“好,留著。你喜歡,就留著?!?/p>
清玄這才松開手,重新拿起藥鋤,繼續(xù)翻土,只是動作慢了些,目光時不時會飄向那塊碎石,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。
墻外的念塵,心臟在胸腔里瘋狂跳動。
他看到了清玄的猶豫,看到了那塊碎石引發(fā)的細微波動——師父的記憶沒有完全死去,它們藏在身體的褶皺里,藏在指尖的肌肉記憶里,藏在對一塊石頭的莫名執(zhí)念里,只等著被喚醒的契機。
可這契機,他不敢給。
他怕自己一旦現(xiàn)身,墨淵會立刻對清玄下死手;更怕清玄在墨淵的謊言里,真的把他當(dāng)成“要害自己的壞人”,那雙原本只會對他流露依賴的眸子里,會染上警惕和厭惡。
念塵的指尖在斷劍殘片上劃出細痕,血珠滲出,滴落在腳下的泥土里。他必須等,等一個萬無一失的時機,既能帶走清玄,又能徹底粉碎墨淵的謊言。
夜幕降臨時,院子里點起了燈籠。
墨淵端來一碗湯藥,遞到清玄面前:“清玄,該喝安神湯了,對你的識海好。” 藥碗里飄著黑色的藥渣,是用忘憂草和腐心散再次熬制的,比地宮里的邪藥溫和,卻能緩慢侵蝕殘存的記憶碎片。
清玄看著藥碗,沒有立刻去接。他的目光落在燈籠的光暈里,那里飛著一只螢火蟲,綠光微弱卻執(zhí)著,繞著燈籠打轉(zhuǎn)。
“那是什么?” 清玄忽然問,聲音里帶著一絲極淡的好奇,是醒來后第一次主動對“藥草”之外的事物產(chǎn)生興趣。
墨淵順著他的目光看去,眼底閃過一絲不耐,卻還是笑道:“螢火蟲,夜間發(fā)光的蟲子,沒什么用處?!?他把藥碗往清玄面前遞了遞,“快喝吧,涼了就不好了?!?/p>
清玄的目光卻沒從螢火蟲身上移開,沉默了片刻,忽然說:“它……在找光。”
語氣平淡,像在陳述一個事實,卻讓墨淵的臉色微微一變。這話說得太像“以前的清玄”了,冷靜、敏銳,帶著對微小生命的體察,是他費盡心思想要抹去的特質(zhì)。
“一只蟲子而已,哪懂什么找光?!?墨淵的聲音硬了些,伸手想把清玄的頭轉(zhuǎn)過來,“別看了,喝湯?!?/p>
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到清玄臉頰時,清玄忽然抬手,擋住了他的動作。這一次,他的力道清晰了些,眼神里的茫然褪去少許,染上一點疏離的清冷,像冰層重新覆蓋水面。
“我不渴。” 他說,將藥碗輕輕推回墨淵面前,動作干脆,帶著一種屬于“清玄”的、不容強迫的疏離。
墨淵的手僵在半空,臉上的溫柔終于裂開一道縫,露出底下洶涌的偏執(zhí)。他盯著清玄,沉默了很久,久到燈籠的光暈都開始晃動,才緩緩收回手,將藥碗放在石桌上,聲音低沉得像暴風(fēng)雨前的寧靜:“好,不喝就不喝。”
他轉(zhuǎn)身走向屋門,背影在燈籠下拉得很長,帶著壓抑的怒火。走到門口時,他忽然回頭,深深看了清玄一眼,那眼神里有警告,有不甘,還有一絲隱秘的恐懼——他怕這具“新個體”,終究會變回那個不屬于他的清玄。
清玄沒再看他,只是重新蹲回空地,指尖輕輕碰了碰那塊碎石,又碰了碰旁邊的泥土,像是在確認什么。螢火蟲不知何時落在了他的白袍袖口上,綠光微弱地閃爍,映得他眼底的茫然里,似乎又多了一點極淡的漣漪。
墻外的念塵,一直等到墨淵進屋,燈籠的光暈暗下去,才緩緩松了口氣。后背的傷口在剛才的緊繃中再次裂開,血腥味混著凝露草的香氣,在鼻尖縈繞。
他知道,不能再等了。
清玄的自我意識正在蘇醒,墨淵的耐心即將耗盡,再拖下去,要么清玄被徹底改造成墨淵的傀儡,要么墨淵會用更極端的方式摧毀那絲蘇醒的可能。
念塵摸了摸懷里那半塊白袍布料,指尖觸到布料上殘留的、屬于自己的靈力印記——那是他在地宮時,情急之下渡給清玄的護身靈力,此刻竟與院子里清玄的靈力產(chǎn)生了微弱的共鳴,像兩顆心在黑暗中互相感應(yīng)。
他有了一個冒險的念頭。
夜深人靜時,念塵像只貍貓,悄無聲息地翻過院墻,落在黑色藤蔓覆蓋的陰影里。院子里很靜,只有蟲鳴和清玄輕微的呼吸聲——他竟在石凳上睡著了,頭靠著墻壁,手里還攥著那塊碎石。
念塵放輕腳步,一點點靠近。月光透過藤蔓的縫隙落在清玄臉上,他的睫毛很長,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,睡顏比醒時柔和了些,卻依舊帶著疏離的清冷。
念塵在他面前蹲下,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。他伸出手,指尖顫抖著,想要觸碰清玄的臉頰,卻在距離一寸的地方停住——
清玄忽然動了動,眉頭微蹙,嘴里發(fā)出模糊的呢喃,像在說什么,聲音輕得像夢囈。
念塵屏住呼吸,湊近了些,終于聽清了。
他說的是:“……草……要澆水……”
是念塵在青崖山藥圃里,無數(shù)次對他說過的話。
念塵的眼眶瞬間紅了。他猛地握住清玄攥著碎石的手,將那半塊白袍布料塞進他掌心,用自己的靈力包裹住他的手,低聲說:“師父,是我,念塵。跟我走,回青崖山,我?guī)闳菜!?/p>
清玄的手指在睡夢中蜷縮,緊緊攥住了那塊布料,像抓住了救命稻草。他的睫毛劇烈顫抖起來,似乎即將醒來,眼底的茫然被一層水汽覆蓋,隱約映出念塵的影子。
就在這時,屋門“吱呀”一聲開了。
墨淵站在門口,黑袍在夜風(fēng)中獵獵作響,手里握著一根纏繞著黑氣的鎖鏈,眼神陰鷙得像要噬人。
“念塵,你果然來了。” 墨淵的聲音冰冷刺骨,“我說過,你敢靠近他,就死。”
念塵猛地起身,將清玄護在身后,斷劍殘片橫在胸前,眼神里的決絕燃成了火焰:“我再說一次,放他走?!?/p>
清玄被驚醒了,茫然地看著眼前對峙的兩人,又看了看自己掌心的布料和碎石,眼神里的困惑越來越深,像被投入石子的靜水,漣漪層層擴散。
他的記憶,或許就在這一瞬,即將沖破濃霧。
而這場醞釀已久的對決,終于在月光下,拉開了最終的序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