短篇合集—清檸

歲暖

壹 南枝北棲

十二歲那年的春天來得格外遲。當(dāng)海城的玉蘭早已開滿枝頭時，京城的槐樹才剛剛抽出嫩芽。我抱著裝滿書的紙箱站在新家門口，看著搬家工人進進出出，呼出的白氣在初春的寒意里凝結(jié)成霧。

"司檸，把臥室收拾好。"母親在屋里喚我。我應(yīng)了一聲，蹲下來繼續(xù)整理書箱。忽然，一陣清脆的笑聲越過圍墻傳來。

"媽媽！新鄰居家是不是有個南方來的姐姐？"

我抬頭，看見圍墻外探出一個小腦袋。鵝黃色的棉T恤，亂蓬蓬的短發(fā)上還沾著片榆錢，臉頰上蹭著泥印，卻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。她雙手扒著圍墻，踮著腳尖努力往院子里張望。

"你好呀！"她朝我揮手，手腕上叮叮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你y鐲子晃出一串清脆的聲響。

我站起身，拍了拍裙擺上的灰塵："你好。"

"我叫顧清，小名阿允！"她歪著頭，"你呢？"

"溫瑜。"我從口袋里摸出一顆椰子糖，"要吃嗎？"

她眼睛一亮，正要伸手，卻被身后趕來的婦人攔?。?顧清！跟你說過多少次，不能隨便要別人的東西。"婦人朝我歉意地笑笑，"這孩子，剛才還在泥坑里打滾，轉(zhuǎn)眼就跑來打擾你們了。"

阿允撇撇嘴，卻還是偷偷朝我眨了眨眼。我忍不住笑了，把糖塞進她手心："沒關(guān)系，我很喜歡小朋友。"

"姐姐你真好！"她迫不及待地剝開糖紙，腮幫子立刻鼓了起來，"好甜！比媽媽買的還好吃！"

"溫瑜。"母親在門口喚我，"請客人進來坐吧。"

那天下午，顧阿姨帶著阿允在我家喝了茶。阿允規(guī)規(guī)矩矩地坐在沙發(fā)上，小短腿夠不著地，一晃一晃的。她時不時偷瞄我，每次對上我的視線就立即低頭，耳尖紅紅的。

"我們家就在隔壁。"顧阿姨對母親說，"家里還有兩個皮猴子和三個小搗蛋，以后可以讓司檸常來玩。"

"六個孩子？"我驚訝地睜大眼睛。

顧阿姨笑了一下“不全是親生的?！?/p>

阿允突然從沙發(fā)上滑下來，跑到我面前："姐姐，我?guī)闳タ次业拿孛芑睾貌缓茫?不等我回答，她就拽住了我的手腕。她的手掌小小的，卻意外地有力。

母親和顧阿姨相視一笑："去吧，別跑太遠。"

阿允拉著我穿過院子，來到圍墻邊的一棵老槐樹下。樹根處有個用樹枝搭成的小棚子，上面蓋著塊碎花布。

"這是我和哥哥建的！"她驕傲地宣布，"不過現(xiàn)在是我的了，因為他嫌太小。"她蹲下來，從棚子里掏出一個鐵皮盒子，"這是我的寶藏，給你看。"

盒子里裝著彩色玻璃珠、幾片形狀特別的樹葉、一個缺了角的貝殼，還有半截粉筆。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紙包："這是去年生日時爸爸給的巧克力，我舍不得吃完..."

我蹲在她身邊，看著她如數(shù)家珍地展示每一樣"寶貝"，心里某個角落突然變得柔軟起來。陽光透過槐樹葉的縫隙灑下來，在她發(fā)間跳躍，像是撒了一把碎金。

"姐姐。"她突然抬頭，眼睛亮晶晶的，"你明天還能來嗎？我想給你看我的圖畫書。"

我點點頭，伸手摘掉她頭發(fā)上的一片草葉："好啊。"

那一刻，我還不知道，這個在春光里對我微笑的小女孩，會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。

貳 槐花時節(jié)

接下來的日子，阿允幾乎每天都會來找我。有時候是清晨，我還沒吃完早飯，就聽見她在院子里喊："溫溫姐！快來看！"；有時候是傍晚，我剛放下作業(yè)本，她就趴在窗臺上朝我做鬼臉。

五月，槐花開了。細碎的白花綴滿枝頭，香氣彌漫在整個院子里。阿允特別喜歡槐花，總是纏著我給她摘。

"再高一點！左邊那枝！"她站在樹下指揮，雙手做成喇叭狀朝我喊。我踮起腳，勉強夠到最低的枝條，摘下一串遞給她。

她接過來，迫不及待地塞了一朵到嘴里："好甜！溫溫姐你也嘗嘗！"

我學(xué)著她的樣子嚼了一朵，清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。她看著我笑，忽然伸手拂過我的發(fā)梢："姐姐頭發(fā)上都是花瓣，好像新娘子的頭紗！"

我的臉莫名其妙地?zé)崃似饋?。為了掩飾，我故意板起臉?作業(yè)寫完了嗎？昨天不是說數(shù)學(xué)題不會？"

她立刻蔫了，拽著我的衣角晃啊晃："那個好難...溫溫姐教我嘛..."

最終我們還是坐在了書桌前。阿允咬著鉛筆頭，眉頭皺成一團。我看著她歪歪扭扭的算式，忍不住嘆氣："這里，進位又忘了。"

"啊！"她恍然大悟，趕緊涂改，結(jié)果用力過猛把紙都戳破了。我無奈地搖頭，握住她的手一筆一劃地寫："要這樣，慢慢來..."

她的手在我掌心里暖暖的，能感覺到細微的顫抖。我低頭看她，發(fā)現(xiàn)她正盯著我們交疊的手出神，睫毛在臉頰上投下小小的陰影。

"會了嗎？"我問。

她猛地回神，耳尖通紅："會、會了！"

那天之后，阿允來問功課的次數(shù)越來越多。有時候明明很簡單的題，她也要纏著我教。母親發(fā)現(xiàn)了，笑著打趣："阿允這么喜歡我們司檸??？"

阿允立刻挺起小胸脯："當(dāng)然！溫溫姐最好了！"說完還得意地朝我眨眨眼。我哭笑不得，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(fā)，心里卻泛起一絲莫名的甜。

六月的一個雨天，阿允渾身濕透地跑來我家，懷里緊緊抱著什么。母親趕緊拿毛巾給她擦頭發(fā)："怎么不打傘？"

"忘、忘了..."她喘著氣，從懷里掏出一個塑料袋，"但是溫溫姐的畫不能淋濕！"

那是我上周隨手畫給她的素描，上面是她坐在槐樹下看書的側(cè)影。我沒想到她會這么珍惜，一時間不知說什么好。

"傻孩子。"母親摸摸她的頭，"畫濕了可以再畫，你感冒了怎么辦？"

阿允卻搖搖頭，很認真地說："這是溫溫姐第一次畫我，不能弄壞。"

那一刻，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。我接過那張有些潮氣的畫，小心地展平："等天晴了，我再給你畫一張更好的。"

她眼睛一亮："真的？那我要穿那條新裙子！"

"好。"我笑著應(yīng)允，卻沒注意到母親若有所思的目光。

參 離枝

轉(zhuǎn)眼到了我初三那年的暑假。一天晚飯時，父親突然宣布："公司要調(diào)回海城總部，下個月就走。"

我的筷子掉在了桌上。母親擔(dān)憂地看了我一眼："司檸？"

"阿允...她知道嗎？"我的聲音有些發(fā)抖。

父親搖頭："還沒告訴顧家。這次調(diào)動很突然。"

那天晚上，我躺在床上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。窗外，槐樹的影子在月光下?lián)u曳，像是無聲的告別。我想起阿允說等槐花再開時要和我一起做槐花餅，想起她信誓旦旦地說要學(xué)自行車載我去上學(xué)，想起她偷偷告訴我長大后要當(dāng)律師…

第二天，我頂著黑眼圈去顧家。阿允正在院子里給野貓喂食，看見我立刻飛奔過來："溫溫姐！你看，小橘今天肯讓我摸啦！"

我蹲下來，看著她興奮地撫摸那只橘貓。陽光灑在她的睫毛上，映出一圈淡淡的金邊。要怎么開口告訴她我要走了？

"阿允。"我艱難地開口，"我...下個月要回海城了。"

她的手頓住了。橘貓不滿地喵了一聲，從她手下溜走。很長一段時間，我們誰都沒說話。

"...多久？"她終于開口，聲音小小的。

"不知道。"我實話實說，"可能是...很久。"

她猛地站起來，跑進了屋里。我聽見她房門關(guān)上的聲音，沉重得像是一聲悶雷。

接下來的日子，阿允開始躲著我。每次我去顧家，她要么說在寫作業(yè)，要么就說出去玩了。顧阿姨憂心忡忡地告訴我，阿允這幾天飯也不好好吃，晚上還偷偷哭。

搬家的前一天晚上，我坐在院子里看星星。忽然，圍墻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。阿允爬過圍墻，站在我面前。月光下，我看清她眼睛紅紅的，懷里抱著那個鐵皮盒子。

"給你。"她把盒子塞到我手里，"我的寶藏都給你。"

我打開盒子，里面除了原來的"寶貝"外，還多了一張照片——是我們?nèi)ツ暝诨睒湎屡牡暮险?，背面歪歪扭扭地寫著?給溫溫姐。要回來找我。"

我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。阿允撲進我懷里，小小的身體顫抖著："你答應(yīng)過要教我畫畫的...你答應(yīng)過要看我學(xué)自行車的..."

我緊緊抱住她，聞著她發(fā)間熟悉的槐花香："我會給你寫信，每周都寫。等你長大了，可以來海城找我。"

"我一定會去的！"她抬起頭，臉上還掛著淚，眼神卻異常堅定，"等我長大了，我要去找你，然后...然后永遠不分開！"

我擦掉她的眼淚，在她額頭輕輕一吻："好，我等你。"

第二天，阿允固執(zhí)地站在路口，直到我家的車消失在拐角。后視鏡里，她鵝黃色的身影越來越小，最后變成一個模糊的點。

車開出去很遠，我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手心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月牙印。

肆 紙短情長

阿允升入高中后的來信開始出現(xiàn)變化。曾經(jīng)歪歪扭扭的鉛筆字變成了力透紙背的鋼筆字，信紙也從卡通圖案變成了簡約的純色。

"溫溫姐：

今天參加了模擬法庭，我作為辯護人贏了！當(dāng)我說出'反對'那一刻，突然明白為什么你總說設(shè)計要像辯論一樣有邏輯。附上我的結(jié)案陳詞，幫我看看論證有沒有漏洞？"

我摩挲著信紙上修改多次的痕跡，仿佛看見她熬夜準(zhǔn)備材料的模樣?；匦艜r，我特意用了新設(shè)計的信箋——將法庭階梯與設(shè)計曲線融合的圖案，背面寫著："論證很精彩，但真正的律師要學(xué)會為設(shè)計圖里的曲線辯護。"

隨信寄去的還有一套建筑糾紛案例集，我在每個涉及藝術(shù)設(shè)計的判例旁都畫了速寫。

三個月后收到回信，里面夾著她整理的案例摘要，我的速寫被她用相框精心裝裱。最后一頁貼著便利貼："下個月要參加市里辯論賽，選題是《藝術(shù)創(chuàng)作與公共秩序的邊界》——正好用上你給的案例！"

伍 重逢

搬回京城的第一周，我?guī)О⒃蕝⒂^我的設(shè)計工作室。她站在3D渲染圖前突然發(fā)問："這個玻璃穹頂?shù)某兄亟Y(jié)構(gòu)，如果按照《建筑法》第38條..."

我驚訝地挑眉："你連建筑法都研究？"

"當(dāng)然。"她指尖劃過設(shè)計圖上的曲線，"要成為最懂設(shè)計的律師，才能幫你們把天馬行空變成合規(guī)的現(xiàn)實。"

傍晚的陽光透過落地窗，在她認真的側(cè)臉鍍上金邊。這一刻我突然看清，當(dāng)年那個在槐樹下玩泥巴的小女孩，已經(jīng)長成了能為別人的夢想構(gòu)筑法律護欄的人。

陸 告白與掙扎

阿允的告白來得猝不及防。

那是個深秋的傍晚，我伏在設(shè)計臺前修改方案，落地窗外是京城漸暗的天色。阿允推門進來，手里拎著兩杯熱可可——她總是記得我喜歡的口味。

“溫溫姐?！彼畔卤?，指尖輕輕點在我揉皺的草圖上，“這里如果調(diào)整一下弧度，應(yīng)該會更符合《建筑安全條例》?！?

我抬頭看她，發(fā)現(xiàn)她今天穿了件深藍色的西裝外套，頭發(fā)也難得地束了起來，像是剛結(jié)束什么正式場合。

“今天模擬法庭？”我問。

“嗯?！彼c頭，卻不像往常那樣興高采烈地分享細節(jié)，而是沉默了一會兒，突然說：“我贏了。”

“恭喜?！蔽倚χ焓窒肴嗨念^發(fā)，卻被她輕輕捉住了手腕。

她的掌心很暖，指腹有一層薄薄的繭——那是常年翻法律文書留下的痕跡。

“溫溫姐?！彼币曃业难劬?，聲音很輕，卻很堅定，“我喜歡你?！?

我的手指僵住了。

空氣仿佛凝固，只剩下電腦風(fēng)扇的嗡鳴。

“不是對妹妹的那種喜歡?！彼^續(xù)說，拇指輕輕摩挲我的腕骨，“是想和你在一起的那種。”

我猛地抽回手，鉛筆“啪”地掉在地上，筆尖斷了。

“阿允……”我的聲音有些發(fā)抖，“你才十八歲?！?

“所以呢？”她問。

“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，你會遇到很多人，會有更廣闊的……”

“溫溫姐?！彼驍辔遥凵駡?zhí)拗，“我十二歲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。”

我站起身，走到窗前。夜色已經(jīng)籠罩了城市，玻璃上倒映出她挺直的背影。

“我不能?！蔽易罱K說，“我是看著你長大的，我不能……”

“是不能，還是不敢？”她問。

我沉默了。

她走到我身后，沒有碰我，只是輕聲說：“我等你?！?

然后，她離開了。關(guān)門的聲音很輕，卻像是一記悶雷砸在我心上。

柒 逃避與思考

那之后，我逃了。

導(dǎo)師看出我的不對勁，建議我去歐洲采風(fēng)。我?guī)缀跏莻}皇地訂了機票，拖著行李箱逃離了京城。

在佛羅倫薩的晨光里畫教堂穹頂時，我想起阿允說“建筑是凝固的法律”；在巴黎的咖啡館修改設(shè)計稿時，我下意識在頁腳寫下“Q&A”——那是我們通信時常用的縮寫。

三個月后，我在冰島的黑沙灘上收到她的郵件。附件是一張照片：她站在模擬法庭的原告席上，身后是巨大的玻璃窗，陽光把她的輪廓鍍成金色。郵件只有一行字：

“我還在等你?！?/p>

那天晚上，我夢見了十二歲的阿允。她站在槐樹下，仰著臉問我：“溫溫姐，等我長大了，能不能一直和你在一起？”

夢醒時，冰島的極光正在夜空中流淌。我突然明白，我害怕的從來不是她的感情，而是自己的動搖。

捌 接受與回應(yīng)

我提前結(jié)束了行程，改簽了回國的機票。

阿允生日那天，我站在她家門外，手里拿著新設(shè)計的項鏈——吊墜是交織的曲線與直線，象征著她最愛的法律條文與我筆下的設(shè)計草圖。

門開了。她穿著我去年設(shè)計的抹茶綠禮服，發(fā)梢別著那枚我送她的魚形發(fā)卡，眼睛瞪得圓圓的。

“你回來了?！彼f，聲音有些啞。

“嗯?！蔽尹c頭，把項鏈遞給她，“生日快樂?！?

她接過禮物，指尖微微發(fā)抖。

“阿允?！蔽疑钗豢跉?，“我想明白了?！?

她屏住呼吸。

“我不能替你做決定，也不能假裝對你的感情無動于衷?！蔽逸p聲說，“如果你確定這是你想要的……”

“我確定。”她打斷我，眼眶已經(jīng)紅了，“從十二歲到現(xiàn)在，從來沒有變過?！?

我伸手撫上她的臉頰，拇指擦過她濕潤的眼角：“那……我們試試吧?！?

她愣了一秒，然后猛地撲過來抱住我，力道大得幾乎讓我踉蹌。她的眼淚蹭在我頸間，熱熱的，帶著熟悉的柑橘香。

“不許反悔?！彼龕灺曊f。

我笑了，收緊手臂：“嗯，不反悔?！?

窗外，新年的鐘聲恰好敲響。

玖 尾聲

如今，我的設(shè)計工作室里多了一個專屬座位——阿允周末會在這里復(fù)習(xí)法考，偶爾抬頭問我：“這個條款如果這樣解釋，會不會限制你們的創(chuàng)意？”

而她的法律筆記上，總會出現(xiàn)我隨手畫的涂鴉。

昨天，她指著其中一頁的角落問我：“這是什么？”

那是我畫的兩個小女孩，站在槐樹下牽手。

“十二歲的你和十八歲的你?！蔽倚χf。

她合上筆記本，傾身吻了吻我的額頭：“不，是十二歲的我，和現(xiàn)在的你。”

陽光透過紗簾灑進來，在她睫毛上投下細碎的光影。

我終于明白，有些感情，早就像那棵老槐樹的根一樣，在歲月里悄無聲息地生長，最終纏繞成了無法分割的脈絡(luò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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