荊州城的雨下了整整三日。
檐角的水滴串成珠簾,將青石板路潤得發(fā)亮。客棧后院的老槐樹下,百里觀雪已站了三個時辰。他手中沒有劍,只是垂著雙手,任由雨絲打濕白衣,目光落在滿地被雨水沖刷的槐葉上。
那些葉片有的蜷曲,有的舒展,有的疊壓,有的孤懸,在泥濘里勾勒出深淺不一的紋路。楚姑娘撐著傘站在廊下,看著他映在水洼里的身影,像一幅被雨水暈開的水墨畫。她知道,自那日破廟里驚走江湖客后,百里觀雪便常常這樣出神——不是倦怠,是在思索。
暗河的追殺從未停歇,鬼醫(yī)的毒卻遲遲未到。這種懸而未決的等待,比正面廝殺更磨人。更讓他心緒難平的是三日前遇到的那名怪人,那人不用兵器,僅憑指尖變幻的方位,便逼得他連用三招封念絕塵才勉強脫身。事后他才想起,那人指尖的方位,竟與昆侖藏經(jīng)閣里一卷殘破的《連山易》拓本上的卦象隱隱相合。
“天地定位,山澤通氣,雷風相薄,水火不相射?!?/p>
師父曾說,《連山易》是上古奇書,藏著天地運轉的規(guī)律,若能參透,可窺武道至境。只是年代久遠,原書早已失傳,僅存的殘篇也多是斷章取義,江湖上少有人當真??赡枪秩酥讣獾姆轿?,分明暗合“艮為山”“兌為澤”的卦象,其招式的厚重與靈動,竟與山澤相生的道理如出一轍。
雨忽然停了。
烏云裂開一道縫隙,陽光漏下來,照在水洼里的槐葉上。百里觀雪忽然俯身,拾起一片完整的葉子。葉片上的脈絡縱橫交錯,像極了昆侖山脈的走勢——主峰為乾,支脈為坤,溪流為坎,險峰為艮,深谷為兌,疾風為巽,烈火為離,驚雷為震。
“原來如此……”他喃喃自語,指尖順著葉脈游走,“劍招如卦象,經(jīng)脈如山川,內力如氣流。封念絕塵的雪氣雖純,卻少了天地流轉的生機,難怪會被那怪人的方位術所制?!?/p>
他猛地站直身體,右手虛握,仿佛握著封念絕塵的劍柄。體內的內力順著經(jīng)脈緩緩運轉,不再是一味的剛猛純凈,而是學著水流的蜿蜒、山風的回旋,在掌心漸漸凝聚。
廊下的楚姑娘屏住了呼吸。她看見百里觀雪的指尖泛起淡淡的白光,那光芒不再像以往那般凌厲,而是帶著一種柔和的流動感,如同山澗溪流繞石而過。
“艮為山,止則觀其所止。”
他輕聲念著,左腳向前踏出,身形如昆侖主峰般沉穩(wěn),右手虛劈,白光在空氣中劃出一道弧形,像山巒橫亙,帶著“不動如山”的厚重。這一式,沒有刻意追求速度,卻讓周圍的氣流都仿佛凝固了,連風都繞著他的身形流轉。
“兌為澤,說(悅)萬物者莫說乎澤?!?/p>
話音剛落,他身形驟變,右腳輕點地面,如溪流入澤般輕快滑出,虛握的右手順勢一挑,白光化作一道靈動的弧線,掠過水面時,竟激起一圈圈漣漪般的氣浪,將水洼里的槐葉輕輕托起,卻不傷分毫。
楚姑娘看得目瞪口呆。這兩式與他以往的劍招截然不同——以往的封念絕塵,是昆侖雪崩的決絕,是冰封千里的肅殺;而此刻的招式,卻帶著山澤相依的生機,既有山巒的穩(wěn)固,又有澤水的包容。
百里觀雪卻未停手。他閉上眼,將《連山易》的卦象與昆侖劍法在腦海中交織:乾為天,當如劍出凌霄,破盡虛妄;坤為地,當如劍掃平川,承載萬物;坎為水,當如劍繞險灘,柔中帶剛;離為火,當如劍焚荊棘,銳不可當;震為雷,當如劍劈驚雷,勢不可擋;巽為風,當如劍穿林莽,變幻無方……
他的身影在庭院中穿梭,時而如高山巍峨,時而如流水潺潺,時而如烈火燎原,時而如疾風穿巷。虛握的右手不斷變換著姿勢,時而劈砍如驚雷落地,時而點刺如星火燎原,時而橫削如清風拂柳,時而豎挑如溪澗躍石。
體內的內力隨著招式流轉,漸漸生出一種奇異的韻律——剛與柔、快與慢、攻與守,不再是相互排斥,而是像天地間的陰陽兩極,相生相克,循環(huán)往復。封念絕塵雖在鞘中,卻仿佛感應到了他的心意,發(fā)出輕微的嗡鳴,劍鞘上的雪紋亮起,與他身上的白光交相輝映。
“乾為天,天行健,君子以自強不息——”
他猛地躍起,身形在空中舒展如鵬鳥,虛握的右手舉過頭頂,白光驟然暴漲,如昆侖山頂?shù)牧胰掌圃贫?,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直劈而下。地面的水洼被氣勁震得四散飛濺,竟在空中凝成一片細小的冰晶,折射出七彩的光芒。
“坤為地,地勢坤,君子以厚德載物——”
落地的瞬間,他左腳碾地,身形旋轉如陀螺,右手橫揮,白光化作一道圓融的弧線,將飛濺的冰晶盡數(shù)圈入其中,隨后輕輕一收,冰晶又落回地面,重新聚成水洼,竟無一滴濺出圈外。
楚姑娘看得癡了。她不懂什么《連山易》,卻能感覺到,百里觀雪此刻的招式里,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和諧——像是看昆侖山脈與云夢大澤共生,看日月交替與四季輪回,每一招都恰到好處,不多一分,不少一寸。
不知過了多久,百里觀雪收勢而立。他呼出一口白氣,那氣息在空中凝成一朵小小的雪花,緩緩飄落。體內的內力比以往更加渾厚,卻也更加柔韌,運轉間毫無滯澀之感,仿佛與天地間的氣流融為一體。
“這便是……連山易劍訣?”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,眼中閃過一絲明悟。
這不是簡單的劍招疊加,而是以《連山易》的八八六十四卦為骨,以昆侖雪脈的內力為血,以封念絕塵的至純雪氣為魂,融天地自然之理于其中。每一卦對應一式,既可單獨施展,又能相互推演,剛柔相濟,虛實相生,守時如山川屹立,攻時如江河奔涌。
“百里公子!”楚姑娘忍不住走上前,遞過一塊干凈的帕子,“你剛才的招式……好美?!?/p>
百里觀雪接過帕子,擦了擦額頭的水珠,嘴角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:“是天地本身很美。我只是學著它的樣子,出了幾劍而已。”
話音未落,客棧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,伴隨著兵刃相接的脆響。一個皂隸氣喘吁吁地跑進來,臉色蒼白:“百里公子,不好了!暗河的人又來了,這次……這次來了好多人,還帶著一個穿黑袍的老者,說要親自領教您的高招!”
“黑袍老者?”百里觀雪眼神微凝,“是鬼醫(yī)?”
“不清楚,”皂隸急道,“但他身邊的人,個個面色青黑,像是中了毒,卻力大無窮,連刀砍上去都不怕!”
楚姑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她見過暗河殺手的狠辣,卻從未聽說過不怕刀砍的怪人。
百里觀雪卻很平靜。他轉身走向廊下,握住了封念絕塵的劍柄。
“正好,”他說,“讓我試試這連山易劍訣,能不能接得住鬼醫(yī)的毒。”
“嗤——”
封念絕塵出鞘,這一次,劍身上的白光不再是凜冽的鋒芒,而是帶著一種溫潤的流動感,像昆侖山頂融化的雪水,既清且深。
客棧外,暗河的殺手已將客棧團團圍住。為首的黑袍老者坐在一頂滑竿上,臉上戴著青銅面具,遮住了大半面容,只露出一雙陰鷙的眼睛,正盯著客棧大門。他身邊站著十幾個面色青黑的壯漢,身上插著數(shù)柄短刀,卻渾然不覺,只是機械地揮舞著手中的鐵棍,砸向客棧的門板。
“昆侖來的小娃娃,躲夠了就出來吧?!焙谂劾险叩穆曇羯硢∪缙畦?,“老夫鬼醫(yī),特來送你一份‘大禮’?!?/p>
門板“咔嚓”一聲裂開,一個壯漢舉著鐵棍就要沖進來。
就在此時,一道白光從門內射出。
那白光并不快,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軌跡,像山間溪流遇到頑石,輕輕一繞,便避開了鐵棍的鋒芒,隨后“嗤”地一聲,點在壯漢的手腕上。
沒有驚天動地的聲響,壯漢卻像被抽走了骨頭,鐵棍“哐當”落地。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,那里凝結著一層薄冰,冰下的血管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黑、僵化。
“艮為山,止!”
百里觀雪的身影出現(xiàn)在門口,封念絕塵斜指地面,白衣上的水珠尚未干透,卻帶著一種山巔積雪般的威嚴。
鬼醫(yī)的瞳孔微微收縮:“這是什么招式?”
他看得出,那白衣少年的劍招與傳聞中截然不同——沒有了之前的凌厲霸道,卻多了一種無孔不入的靈動,明明是至剛的雪氣,卻使出了流水般的迂回。
“送你上路的招式?!卑倮镉^雪身形一動,如巽風掠影,直撲鬼醫(yī)。
“不知死活!”鬼醫(yī)冷笑一聲,揮手道,“給我上!”
十幾個壯漢同時嘶吼著撲上來,他們的皮膚堅硬如鐵,刀劍難入,口中還噴出帶著惡臭的黑氣,顯然是中了某種邪毒。
“兌為澤,悅!”
百里觀雪手腕輕抖,封念絕塵的白光化作無數(shù)細小的弧線,像春雨灑落,每一道弧線都精準地落在壯漢的關節(jié)處。他的劍很快,卻不傷人要害,只是以雪氣凍結他們的筋脈,讓他們的動作變得遲緩僵硬。
“砰砰砰!”
壯漢們像喝醉了酒,東倒西歪地撞在一起,很快便堆成一團,動彈不得。他們身上的黑氣遇到劍上的雪氣,發(fā)出“滋滋”的聲響,竟在體表凝結出一層黑色的冰殼。
鬼醫(yī)看得心驚。他這些“毒尸”是用三十年秘制的“化骨散”與活人煉制而成,刀槍不入,百毒不侵,從未失手過,今日竟被這少年輕易制服?
“離為火,麗!”
百里觀雪沒有停頓,劍招再變。封念絕塵的白光驟然變得熾烈,像昆侖火山噴發(fā)的巖漿,帶著灼人的熱浪直刺鬼醫(yī)面門。這一式看似剛猛,卻藏著無數(shù)變化,劍光中隱隱分出八道虛影,對應著八卦中的八個方位,讓人難辨虛實。
鬼醫(yī)猛地掀開黑袍,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毒囊,他雙手一扯,毒囊破裂,五顏六色的毒粉彌漫開來,形成一道毒霧屏障。
“巽為風,入!”
百里觀雪劍尖一轉,熾烈的白光忽然變得柔和,像穿堂而過的清風,貼著地面滑行,避開毒霧的籠罩,隨后陡然上揚,“嗤”地一聲,刺穿了毒霧,直取鬼醫(yī)的小腹。
“不可能!”鬼醫(yī)失聲驚呼。他的毒霧無風自動,尋常人根本無法靠近,這少年的劍怎么可能像長了眼睛一樣繞過毒霧?
他慌忙側身躲避,卻還是慢了一步。劍尖擦著他的小腹劃過,帶起一串血珠,血珠落地前便被凍成了冰晶。
“坎為水,陷!”
百里觀雪得勢不饒人,左腳向前踏出半步,身形如水流下灘,順勢前沖,右手手腕翻轉,封念絕塵在地上劃出一道弧線,激起無數(shù)泥水,泥水在空中凝結成冰錐,如暴雨般射向鬼醫(yī)的周身大穴。
鬼醫(yī)被打得連連后退,他引以為傲的毒術在對方的劍招面前竟處處受制——剛想放毒,就被“兌為澤”的圓融劍勢圈住;剛想硬抗,又被“艮為山”的厚重劍意阻擋;剛想迂回,卻被“巽為風”的迅捷劍影纏住。那白衣少年的劍,仿佛能看透他的每一個念頭,總能提前一步封死他的去路。
“震為雷,動!”
百里觀雪忽然一聲清喝,封念絕塵的劍光暴漲,帶著雷霆萬鈞之勢直劈而下。這一式不再迂回,而是匯聚了之前所有招式的氣勢,剛猛凌厲,卻又暗藏圓融,仿佛九天驚雷炸響,既有無堅不摧的力量,又有覆蓋四野的范圍。
鬼醫(yī)眼中閃過一絲絕望。他知道,自己躲不開了。這一劍里藏著天地運轉的道理,避無可避,擋無可擋。
“不——!”
他瘋狂地掏出所有毒粉,想要做最后一搏。但毒粉剛離開掌心,就被劍光中的雪氣凍結,化作無數(shù)細小的冰晶,隨著劍光一同落下。
“噗嗤!”
劍光穿透了鬼醫(yī)的青銅面具,將他釘在身后的廊柱上。
封念絕塵的劍尖從他胸口穿出,帶著一縷漆黑的毒血。血珠剛離開劍身,就被凍成了黑色的冰晶,簌簌落下。
鬼醫(yī)的身體晃了晃,青銅面具“哐當”落地,露出一張布滿皺紋的臉。他看著百里觀雪,嘴唇動了動,似乎想說什么,最終卻只吐出一口黑血,頭一歪,沒了氣息。
周圍的暗河殺手嚇得魂飛魄散,哪里還敢上前,紛紛四散奔逃。
百里觀雪收劍入鞘,轉身看向客棧內。楚姑娘和皂隸們正驚魂未定地望著他,眼中既有敬畏,又有釋然。
陽光穿過云層,照在他身上,白衣更顯潔凈。封念絕塵在鞘中輕輕嗡鳴,仿佛在為新創(chuàng)的劍訣歡呼。
“走了。”他像往常一樣說道,語氣平淡,仿佛只是解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楚姑娘快步跟上,看著他挺拔的背影,忽然想起剛才那套行云流水的劍招。她不懂什么卦象,卻覺得那劍法里藏著整個天地——有山的沉穩(wěn),有水的靈動,有雷的剛猛,有風的自由。
她忽然明白,為什么昆侖的雪能壓過暗河的泥。
因為雪落下來,是為了覆蓋污濁,而不是與污濁同流合污。就像百里觀雪的劍,既藏著連山易的天地大道,也守著一顆護佑蒼生的本心。
荊州城的炊煙緩緩升起,與天邊的云彩交織在一起。百里觀雪抬頭望去,封念絕塵在鞘中輕輕顫動,仿佛在催促著他繼續(xù)前行。
前路還有更多的風雨,更多的敵人,但他知道,自己手中的劍,已經(jīng)不一樣了。
連山易劍訣已成,接下來要做的,便是用這柄劍,去揭開《通天策》的秘密,去封住那些妄圖攪動天下的妄念,讓昆侖的雪,真正落遍這萬里河山。
而他的名字,也將隨著這套融天地之理的劍訣,在江湖史上,刻下更深的印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