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壽宮的暖閣里,地龍燒得正旺,空氣里浮著淡淡的松煙香,混著案上蜜餞的甜,釀出一種安穩(wěn)的暖意。沈知微坐在鋪著白狐裘的軟榻上,手里翻著本《漠北兵策》,煙霞色宮裝的裙擺垂在榻邊,被炭火烘得微微發(fā)亮,裙擺上用金線繡的纏枝蓮在光影里流轉(zhuǎn),像活了過來。
榻前的氈毯上,三皇子蕭景珩正趴在小案上練字,寶藍(lán)色的緞面小襖上繡著團(tuán)龍紋,襯得他小臉愈發(fā)粉雕玉琢。他握筆的姿勢還不穩(wěn),筆尖在宣紙上戳出一個個墨點(diǎn),卻偏要湊到沈知微面前:“母妃你看,珩兒寫的‘兵’字像不像小旗子?”
沈知微放下兵策,伸手揉了揉他的發(fā)頂,指尖觸到他柔軟的胎發(fā):“像,我們珩兒最聰明了。”她的聲音放得極柔,眼底漾著淺淡的笑意,若不細(xì)看,倒真像尋常母親對孩子的疼愛。
二公主蕭景璃挨著景珩坐著,穿著件石榴紅的兔毛襖子,手里抱著個沈知微親手縫制的布老虎,小腳丫蹬著錦緞小靴,一下下踢著氈毯。她不識字,只愛盯著沈知微看,看她翻書時指尖劃過紙頁的弧度,看她鬢邊赤金點(diǎn)翠步搖晃動的流光,忽然湊過去,用軟乎乎的小手摸了摸沈知微的袖口:“娘的衣服香香?!?/p>
沈知微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頰,那臉頰上還帶著嬰兒肥,溫?zé)崛彳洠骸熬傲Ч裕葧鹤審N房給你做糖糕?!?/p>
暖閣里的銅壺滴漏滴答作響,陽光透過糊著云母紙的窗欞,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,照得兩個孩子的發(fā)頂都泛著淺金。這片刻的溫馨,像冬日里難得的暖陽,連沈知微自己都恍惚了一瞬——若沒有那些仇恨,或許她真能做個尋常的母親。
“娘娘,青黛姐姐回來了?!甭犙┹p手輕腳地走進(jìn)來,玄色比甲上沾著點(diǎn)雪沫,她垂著眼,將一份密報呈到案上,“查到了,給瑕嬪鶴頂紅的,是月嬪宮里的人。畫屏這幾日頻頻去翊坤宮,每次都鬼鬼祟祟的?!?/p>
沈知微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,拿起密報,指尖劃過“畫屏”二字,眼神冷得像窗外的冰棱。她早覺得不對勁,瑕嬪雖被挑唆得動了殺心,卻斷無本事弄到鶴頂紅這種禁物,背后必然有人推波助瀾。原來是獨(dú)孤月,這個看似溫婉、實(shí)則陰鷙的女人,藏得倒是深。
“這些年,想攀附本宮的人不少。”沈知微將密報放在燭火上,看著它蜷曲、燃盡,化為灰燼,“本宮懶得理會,總覺得一個人干凈?!彼聪蚵犙?,煙霞色宮裝的袖口輕輕拂過案上的兵策,“可現(xiàn)在看來,有些腌臜事,還是得有人替本宮動手清理才好?!?/p>
聽雪眼睛一亮:“娘娘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你去傳信給掌印太監(jiān)李德全,”沈知微淡淡道,“就說月嬪宮里的畫屏手腳不干凈,在采買時中飽私囊,讓他按宮規(guī)處置。動靜鬧大些,最好讓各宮都知道。”她要敲山震虎,讓獨(dú)孤月知道,她的爪牙早已遍布后宮,別想在她眼皮底下?;?。
聽雪躬身應(yīng)下,轉(zhuǎn)身時與進(jìn)來的春枝撞了個滿懷。春枝手里捧著個食盒,青布裙的裙擺沾著面粉:“娘娘,小廚房新做了棗泥糕,您嘗嘗?三皇子和二公主也該墊墊肚子了?!?/p>
沈知微接過食盒,打開一看,棗泥糕蒸得軟糯,透著油亮的光澤。她拿起一塊,遞到景珩嘴邊,景珩張口咬住,小臉上沾了點(diǎn)棗泥,像只偷吃東西的小貓。景璃見了,也伸出小手要,沈知微便也喂了她一塊,看著兩個孩子吃得香甜,眼底的冷意又淡了些。
“母妃,”景珩含著糕,含糊道,“昨日太傅教了《詩經(jīng)》,說‘母氏劬勞’,是不是說娘親很辛苦?”
沈知微的心輕輕一動。這孩子,倒是比同齡孩子敏感。她笑著點(diǎn)頭:“是,所以珩兒要快快長大,保護(hù)母妃和妹妹。”這句話半真半假,她需要景珩成為她未來的助力,這份依賴,本就是她刻意培養(yǎng)的。
午后,沈知微帶著景璃去了壽安宮。壽安宮的庭院里,幾株紅梅開得正盛,艷紅的花瓣頂著殘雪,像一團(tuán)團(tuán)燃燒的火焰。太皇太后正坐在廊下曬太陽,穿著件石青色的織金錦袍,銀白的發(fā)絲用根赤金扁方綰著,臉上的皺紋在陽光下舒展開,帶著一種看透世事的平和。
“太皇太后安?!鄙蛑⑶バ卸Y,景璃也跟著奶聲奶氣地請安,小身子還晃了晃。
太皇太后笑著招手讓景璃過去,枯瘦卻溫暖的手握住景璃的小手:“我們璃兒又長高了?!彼聪蛏蛑ⅲ抗饴湓谒裏熛忌膶m裝上,“聽說你把永壽宮打理得很好,連景珩讀書都比從前用心了?!?/p>
“都是臣妾分內(nèi)之事。”沈知微在一旁坐下,宮女遞上熱茶,茶香裊裊。
“哀家老了,”太皇太后嘆了口氣,撫摸著景璃的發(fā)頂,“看你們這樣,心里踏實(shí)。璃兒這孩子命苦,有你護(hù)著,哀家就是去了,也能閉眼?!彼穆曇艉茌p,卻帶著鄭重的托付。
沈知微垂下眼:“太皇太后福壽安康,定會看著璃兒長大成人?!?/p>
太皇太后笑了,眼角的皺紋堆成一朵花:“你啊,總是這么會說話。不過哀家信你,你的手段,你的心性,護(hù)著兩個孩子綽綽有余。比那些只會爭風(fēng)吃醋的強(qiáng)多了?!彼庥兴傅仄沉搜鄞葘帉m的方向,“有些人,蹦跶不了多久了?!?/p>
沈知微沒接話,只陪著太皇太后說了些景璃的趣事,看著景璃在太皇太后膝上撒嬌,紅襖子在石青色錦袍旁晃動,像一團(tuán)跳躍的小火苗。
離開壽安宮時,夕陽正染紅天際,將宮墻的影子拉得很長。沈知微牽著景璃的小手,走在覆雪的宮道上,影子被拉得又細(xì)又長。她知道,太皇太后的信任,孩子們的依賴,后宮的勢力,都是她復(fù)仇路上的基石。
回到永壽宮,景珩正等著她背書。暖閣里的炭火依舊旺,案上的兵策還攤開著,旁邊放著孩子們吃剩的棗泥糕。沈知微看著燈下認(rèn)真背書的景珩,看著抱著布老虎打盹的景璃,忽然覺得,這深宮里的溫暖,哪怕帶著算計,也是真實(shí)存在的。
她走到案前,重新拿起兵策。前朝的事還等著她籌謀,鎮(zhèn)國公的罪證,西戎的動向,太后的爪牙……還有那個在西廂禪房抄經(jīng)的緣澄,他的仇,或許也能與她的事并到一處。
窗外的紅梅在夜色里搖曳,暗香浮動。沈知微的目光落在書頁上,眼神沉靜而堅(jiān)定。她的路還很長,既要護(hù)著眼前的溫馨,也要劈開前路的荊棘。那些她厭惡的、骯臟的事,從今往后,不必再親自動手了。她的精力,要留給更重要的戰(zhàn)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