教學(xué)樓頂?shù)娘L(fēng)總帶著點粉筆灰的味道。
我抱著筆記本坐在水箱旁邊,看樓下操場上雷獅海盜團的身影在陽光下晃成模糊的色塊。帕洛斯站在臺階上,指尖轉(zhuǎn)著顆籃球,側(cè)臉被陽光切出利落的線條,嘴角掛著漫不經(jīng)心的笑——那是他慣常掛在臉上的表情,像層透明的糖紙,裹著誰也猜不透的東西。
“××又一個人躲在這里啊?!?/p>
身后傳來帶著笑意的聲音時,我筆尖頓了頓,墨水在草稿紙上暈開個小墨點。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帕洛斯,這所學(xué)校里,只有他會用這種熟稔又帶著點試探的語氣跟我說話。
我合上書,轉(zhuǎn)頭看他。他不知什么時候靠在了水箱上,懷里還抱著那顆籃球,陰影落在他眼下,讓那雙總是彎著的眼睛顯得深了些。“這里安靜?!蔽一卮?,聲音沒什么起伏。
他笑了笑,走近幾步蹲下來,視線落在我攤開的筆記本上:“在寫什么?咒術(shù)嗎?”
我皺了下眉。我的筆記本上確實畫著些奇怪的符號——那是解物理題時隨手畫的輔助線,大概在旁人看來確實像某種神秘學(xué)圖騰。“解題?!蔽已院喴赓W地說。
“哦?”他拖長了調(diào)子,指尖輕輕點在其中一個符號上,“那這個呢?看起來像是……‘今天的帕洛斯很吵’的意思?”
指尖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紙頁傳過來,帶著點籃球皮革的粗糙感。我往后收了收筆記本,沒接話。他這種帶著玩笑的試探總是來得突然,像貓爪撓過水面,攪出點漣漪,又很快消失。
帕洛斯也不尷尬,收回手站起身,拍了拍籃球:“下去嗎?佩利他們快打起來了?!?/p>
我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,果然見佩利已經(jīng)和隔壁班的人抱在了一起,卡米爾站在旁邊,手里還拿著沒吃完的草莓蛋糕,臉上沒什么表情,眼神卻冷得像冰。雷獅靠在籃球架上,單手插兜,看戲似的笑著,完全沒有要拉架的意思。
“不去?!蔽抑匦路_筆記本,“還有題沒寫完?!?/p>
他沒再勸,只是站在我旁邊,偶爾拍兩下球。陽光穿過他的發(fā)梢,在我筆記本上投下細碎的光斑,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。我們之間隔著半米的距離,卻奇異地沒有尷尬的沉默,只有風(fēng)卷著樹葉的聲音,和遠處隱約傳來的喧鬧。
“喂,××?!彼鋈婚_口,聲音比剛才低了些,“你是不是……討厭我?”
我握著筆的手頓了頓。這個問題來得太直白,不像他平時的風(fēng)格。我抬頭看他,發(fā)現(xiàn)他臉上的笑容淡了些,眼神落在遠處的操場上,像是在問我,又像是在自言自語。
“不討厭。”我想了想,回答道。
他轉(zhuǎn)過頭,眼睛亮了亮,像是有點意外,又很快被那種漫不經(jīng)心的笑掩蓋:“那就是喜歡了?”
又是這樣。帶著玩笑的試探,像層保護色。我垂下眼,繼續(xù)在草稿紙上畫輔助線:“無聊?!?/p>
他低低地笑起來,笑聲被風(fēng)吹得散了些。“確實挺無聊的?!彼f,“不過跟你待在一起,好像也沒那么無聊?!?/p>
那天下午,他就在我旁邊站了很久,偶爾拍幾下球,偶爾跟我搭句話,大多時候只是沉默地看著遠處。直到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色,雷獅他們吵吵嚷嚷地上來找人,他才把籃球往地上一扔,笑著跟他們鬧成一團。
“走了,××?!苯?jīng)過我身邊時,他停下腳步,彎腰撿起籃球,“明天見?!?/p>
我沒抬頭,只是“嗯”了一聲。聽著他們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口,我才看向他剛才站過的地方,那里還殘留著一點淡淡的、像某種糖果的甜味——大概是他口袋里揣著的糖融化了。
接下來的日子,帕洛斯找我的次數(shù)變得頻繁起來。
有時是在圖書館,他會端著兩盒牛奶走過來,把其中一盒放在我桌上,笑著說“卡米爾多買的,浪費可惜”;有時是在放學(xué)路上,他會突然從樹后跳出來,手里晃著張電影票,“朋友送的,一個人看沒意思”;有時是在食堂,他會端著餐盤坐到我對面,無視周圍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,把我不愛吃的青椒夾到自己碗里,“幫你解決垃圾”。
我大多時候都只是沉默地接受,偶爾回應(yīng)幾句。不是不覺得奇怪,只是懶得深究。帕洛斯就像一陣風(fēng),來得突然,帶著點捉摸不定的氣息,卻又不會讓人覺得厭煩。
直到那次期中考試。
我的物理卷子被人動了手腳,幾道大題的答案被人用橡皮擦掉了大半,露出底下模糊的痕跡。監(jiān)考老師拿著卷子走過來時,我能感覺到周圍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,有驚訝,有懷疑,還有些藏在暗處的幸災(zāi)樂禍。
“××同學(xué),解釋一下?”老師的語氣很嚴肅。
我看著卷子上那些被擦掉的痕跡,指尖有些發(fā)涼。我知道是誰干的——隔壁班那個總是跟我搶年級第一的女生,早上還在走廊里撞了我一下。但我沒證據(jù)。
“不是我?!蔽艺f。
“不是你?那這痕跡怎么回事?”老師皺著眉,“考場監(jiān)控剛好壞了,你讓我怎么相信你?”
周圍的議論聲越來越大,像潮水一樣涌過來,壓得人喘不過氣。我攥緊了手心,正想再說點什么,一個懶洋洋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。
“老師,我想我可以證明?!?/p>
帕洛斯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教室門口,懷里抱著胳膊,臉上還是那副漫不經(jīng)心的笑,眼神卻冷得像冰?!霸缟衔铱匆姼舯诎嗟睦蚶虬餐瑢W(xué),在××桌子旁邊待了很久呢。”他說著,沖人群里某個臉色發(fā)白的女生揚了揚下巴,“而且啊,我這里有樣?xùn)|西,不知道算不算證據(jù)?!?/p>
他從口袋里摸出個小小的錄音筆,按下播放鍵。里面?zhèn)鞒銮逦膶υ捖?,是那個女生和她朋友的談話,得意洋洋地說著要怎么毀掉我的卷子。
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。老師的臉色很難看,立刻叫來了那個女生。
帕洛斯走到我身邊,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卷子,遞給我,聲音放輕了些:“沒事了?!?/p>
我接過卷子,指尖碰到他的,還是那種帶著點粗糙的溫度?!爸x謝?!蔽艺f。
他笑了笑,沒說話,只是站在我旁邊,直到事情處理完。走出辦公室時,夕陽剛好落下去,天色暗了下來。
“你怎么會有錄音?”我問。
“碰巧唄?!彼柭柤?,語氣輕松,“我跟卡米爾路過,剛好聽見了。本來想找個機會告訴你,沒想到這么快就用上了?!?/p>
我看著他的側(cè)臉,路燈的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。他總是這樣,把所有事情都輕描淡寫地帶過,像在說一件無關(guān)緊要的小事??晌抑?,哪有那么多碰巧。
“為什么幫我?”我停下腳步,認真地看著他。
他也停下,轉(zhuǎn)頭看我。路燈的光落在他眼睛里,像碎掉的星星。他沉默了幾秒,臉上的笑容慢慢淡下去,露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、有些認真的表情。
“因為……”他頓了頓,喉結(jié)輕輕動了一下,“我不想看你被人欺負?!?/p>
那天晚上,我們一起走了很長一段路。他沒再說那些帶著玩笑的話,只是偶爾跟我聊些學(xué)校里的趣事,聲音在安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清晰。路過一家便利店時,他進去買了兩支草莓味的牛奶,遞給我一支。
“很甜的?!彼f。
我拆開包裝喝了一口,確實很甜,甜得有些發(fā)膩。就像他這個人,總是帶著層甜膩的偽裝,讓人看不透底下的真心。
從那以后,我們之間的氣氛好像變了點什么。他不再用那些玩笑話試探我,偶爾會說些認真的話,雖然還是會很快用笑容掩蓋過去。他會在我熬夜刷題時,發(fā)來消息讓我早點睡;會在我忘記帶傘的雨天,撐著傘出現(xiàn)在教學(xué)樓門口;會在雷獅他們調(diào)侃我們關(guān)系的時候,笑著把話題岔開,卻在轉(zhuǎn)身時,悄悄看我一眼。
我依然是那個不太愛說話的林默,每天抱著筆記本寫寫畫畫,對周圍的熱鬧不太關(guān)心。但我開始習(xí)慣身邊有他的身影,習(xí)慣他帶著笑的聲音,習(xí)慣他指尖那種粗糙的溫度。
期末考前的最后一個周末,學(xué)校組織去郊外露營。晚上篝火晚會,大家都在圍著篝火唱歌跳舞,熱鬧得很。我坐在遠離人群的地方,看著跳躍的火焰發(fā)呆。
帕洛斯走了過來,在我身邊坐下,遞給我一罐熱可可?!霸趺床蝗ネ??”
“吵。”我說。
他笑了笑,也看向篝火:“確實挺吵的。”他沉默了一會兒,忽然說,“××,你知道嗎?我以前總覺得,這些熱鬧都是假的,像泡沫一樣,一戳就破?!?/p>
我沒說話,等著他繼續(xù)說下去。
“可是跟你在一起的時候,”他轉(zhuǎn)頭看我,眼睛在火光的映照下,亮得驚人,“我好像覺得,這些熱鬧也沒那么討厭了。甚至……有點想一直這樣下去?!?/p>
他的聲音很輕,被風(fēng)吹得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,卻清晰地傳到我耳朵里。我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,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。
“帕洛斯……”
“我知道你可能覺得我在開玩笑?!彼驍辔遥樕系男θ莸诵?,眼神卻很認真,“但我沒有。××,我喜歡你。不是玩笑,是真的?!?/p>
篝火噼里啪啦地?zé)?,映得他的臉格外明亮。他不再掩飾,不再用玩笑?dāng)保護色,只是坦誠地看著我,眼里的情緒像潮水一樣涌過來,帶著點緊張,又帶著點孤注一擲的勇氣。
我看著他,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教學(xué)樓頂見到他的樣子,想起他站在我身邊拍籃球的午后,想起他替我解圍時冰冷的眼神,想起他遞給我牛奶時帶著笑的臉。那些細碎的片段像拼圖一樣,慢慢湊成了眼前這個人的樣子——帶著點狡黠,有點漫不經(jīng)心,卻在不經(jīng)意間,把溫柔藏在了每一個細節(jié)里。
風(fēng)穿過樹林,帶來遠處的歌聲和笑聲。我握著手里溫?zé)岬目煽晒蓿粗J真的眼睛,輕輕點了點頭。
“嗯?!蔽艺f。
他愣了一下,像是沒反應(yīng)過來。過了幾秒,他才猛地笑起來,眼睛亮得像揉碎了星星,比篝火還要耀眼。他伸手,猶豫了一下,最終還是輕輕握住了我的手。
他的手心有點出汗,帶著點微顫,和平時那種從容淡定的樣子完全不同。我能感覺到他的緊張,也能感覺到自己加速的心跳。
“那……”他看著我,笑得像個得到糖的孩子,“明天一起去吃早餐?”
“好。”我回答,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。
遠處的喧鬧還在繼續(xù),篝火跳躍著,把我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。我靠在他身邊,聽著他有些急促的呼吸聲,忽然覺得,原來那些曾經(jīng)覺得吵鬧的煙火氣,也可以這么溫暖。
也許就像他說的,有些熱鬧,并不討厭。尤其是,身邊有他的時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