容昭是第二天晌午下朝后趕來的，聽到這樣一個驚心的消息，光是想想就心中發(fā)涼。

他一進(jìn)內(nèi)室就看到病榻上熟睡的沈筱衍，小人兒臉色慘白如紙，嘴唇?jīng)]有絲毫血色，呼吸聲都輕得微不可察，連睡著眉頭還是緊緊皺著的。

愧疚，自責(zé)，心疼無數(shù)復(fù)雜情緒席卷胸膛。

如果他昨日沒有出席那場賞梅宴，他堅定選擇拒絕父親強硬的要求，他寸步不離地守著他，是否就不會發(fā)生這么多事了。

他的痛苦會不會減輕一點？

容昭不再去設(shè)想這些虛妄的東西，前朝官員與深宮皇子交往密切，是會引來非議的。

是他父親所不允許的。

“懷舟?！?/p>

呼喚聲打斷容昭紛飛的思緒，容昭神色如常偏頭看向不知何時出現(xiàn)的沈筱昀，恭敬地向他頷首。

“喝杯茶嗎？”

容昭沒有拒絕。

蕭蕭庭院中，偏安一隅的君子蘭不知何時爆開了花蕊，葉片墨綠而厚實，幾支粗壯的花莖筆直地拔起，花瓣并非一味向上，而是微微頷首優(yōu)雅垂落。

爐上砂壺細(xì)聲嘶鳴，白氣裊裊，沈筱昀執(zhí)壺傾注，沸水注入青瓷蓋碗的剎那，激出一股清冽的茶香，裹著微不可聞的暖濕氣息，瞬間盈滿這方寸之間。

“今朝圣人發(fā)了好大一通火，斥責(zé)戶部侍郎私扣糧餉中飽私囊，現(xiàn)下人已被關(guān)進(jìn)內(nèi)獄，等候發(fā)落?！?/p>

沈筱昀先發(fā)制人道。

容昭聽出來這話里話外的意思，不想胡亂摻和這樁現(xiàn)如今已鬧得沸沸揚揚的腐敗案，并沒有立即接過這碗茶。

“嗯，我知道?！?/p>

極為平淡且敷衍的一句話。

沈筱昀自顧自啜了一口，目光透過杯沿上方氤氳的水霧，投向?qū)γ娑俗娜菡?，“中原九郡的稅收歷朝歷代都是皇家根本，戶部侍郎貪得不多，連個零頭都不占，我只是沒想到，圣人會如此震怒?！?/p>

容昭指尖輕點桌面，目光沉靜，緩緩開口：“殿下的語氣可不像吃驚的樣子?！?/p>

爐火在兩人之間無聲地躍動，光影在彼此額角上跳動，對峙，茶煙在他們之間盤旋，交織，又悄然消逸。

沈筱昀放下茶盞，杯底輕叩桌面，發(fā)出一聲脆響，“一粒小石子投入汪洋大海掀不起什么狂風(fēng)巨浪，可是于中央任職的正三品官員都有膽量干這勾當(dāng)，這性質(zhì)可就不同了?！彼旖歉∑鹨唤z極淡又極其鋒利的笑意，“圣人是鐵了心要徹查到底的。”

容昭又漫不經(jīng)心“嗯”了一聲，拿起桌案上冒著熱氣的茶碗，注視著茶水中漂浮的茶葉，不去回應(yīng)。

短暫的寂靜間，只有爐火舔舐空氣的微響和砂壺低沉的呻吟。

沈筱昀緩緩靠向椅背，神色并沒有什么大變化，他不明白容昭這種冷淡至極的表現(xiàn)是在表達(dá)一種什么樣的態(tài)度。

容氏是百年望族，鐘鳴鼎食之家，容老學(xué)士更是位列三公之首，容昭自小被灌輸?shù)乃枷氡闶前藗€字——身如琉璃，內(nèi)外澄澈。

他不愿也不能插手這樁大案，他能夠聽懂太子的拉攏意思，太子是下定決心要重新洗牌中原九郡的官吏冗員，可家族使命要叫他聽不懂。

容昭沉默了半晌，抬頭望向等待良久的沈筱昀，冷靜地開口道：“臣位卑言輕，于公于私都沒有資格參與此次調(diào)查，圣人仁愛，百姓感念在心，殿下何須多慮？”

沈筱昀注視著容昭身后那盆開得正烈的君子蘭，那姿態(tài)，不似討好，卻似一種謙和的致意，一種飽含敬意的俯視。

百姓對此自然萬分滿意，那九郡官員呢，怕不是已將朝廷罵得狗血噴頭，心里頭怕是要將章州郡守大卸八塊不成。

一個小小縣令赤手空拳撕開澄澈幕布，一縷濃墨在透明清水中暈染蔓延。

一名高位官員順著縫隙蓄勢掀開更大的裂口，大片濃墨涌入，將池塘攪得天翻地覆。

不加裝飾的朗朗晴空不再出現(xiàn)，取而代之的是永無盡頭的恐怖深淵。

沈筱昀心里一直有一種強烈的預(yù)感，有一場無比巨大，萬分險惡，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的陰謀正迅速向京州襲來，所到之處，煙塵滾滾。

沈筱昀重新執(zhí)壺，滾水再次注入微涼的杯中，激蕩起更濃郁的香氣。

“試鋒茶?！?/p>

或許，答案并不在浮于表面的真相結(jié)果，而是藏匿在“碰撞”之中，每一環(huán)，每一計。

容昭終于喝下那碗苦澀甘甜的茶水，爐火噼啪一聲輕響，爆開一粒微小的火星，旋即熄滅。

茶香無聲彌漫，裹著窗外漸緊的風(fēng)雪聲，兩人不再言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