船行至江心,晨霧已散,江水泛著粼粼的波光,把陽光折射成細(xì)碎的金片,晃得人睜不開眼。董老大派來的船工在船頭搖著櫓,吱呀聲伴著水聲,倒顯出幾分難得的寧靜。柳如煙靠在船尾的欄桿上,手里把玩著董老大塞給她的那枚烏木令牌,指尖摩挲著上面的老虎頭雕刻,嘴角噙著點(diǎn)似笑非笑的弧度——那老東西,嘴上說著“江湖兒女不談私情”,轉(zhuǎn)身卻讓手下多備了兩壇她愛喝的花雕,倒比誰都心細(xì)。
薛敏從背包里拿出個帆布包,放在船艙中央的小桌上。帆布包一打開,幾件疊得整齊的舊物露了出來:一件洗得發(fā)白的灰布軍裝,袖口磨出了毛邊;一本牛皮封面的日記,邊角已經(jīng)卷了;還有支用了半截的鉛筆,筆桿上刻著個小小的“冷”字。
“你看看這些?!毖γ魧ψ趯γ娴奶K眉說,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凝重,“這是上次那個聯(lián)絡(luò)員帶來的,說都是冷月留下的。”
蘇眉的目光剛落在那件軍裝上,臉色就變了。她伸手拿起軍裝,指尖撫過袖口的磨痕,又翻到衣襟內(nèi)側(cè)——那里有個極小的補(bǔ)丁,是她親手縫的,用的是塊藏青色的碎布,當(dāng)時還被冷月笑“針腳像蜈蚣”。
“這……這確實(shí)是冷月長官的軍裝?!碧K眉的聲音發(fā)顫,眼神里滿是震驚,“她突圍那天穿的就是這件,我記得清清楚楚,左邊口袋還有個被彈片劃破的小口……”她翻到左口袋,果然看到個指甲蓋大的破洞,邊緣還留著焦黑的痕跡,“沒錯,就是這件!”
她又拿起那本日記,翻開第一頁,上面是冷月清秀的字跡,寫著“民國二十六年秋,入女子炸彈小隊”。再往后翻,記著些訓(xùn)練的心得,偶爾有幾句關(guān)于隊友的話:“薛敏姐的槍法又進(jìn)步了”“柳如煙又喝了很多酒”“歐陽蘭拆彈時總愛哼跑調(diào)的歌”“玲玲的桂花糕真甜”。
蘇眉的眼淚突然掉了下來,落在日記本上,暈開了墨跡:“這是她的日記……她總說‘好記性不如爛筆頭’,每天晚上都要寫幾筆。最后一篇……”她翻到最后一頁,上面只有半句話:“張秉昌的情婦住在上海法租界……”字跡潦草,像是沒寫完就被打斷了。
“這些東西,本該在南京的。”蘇眉合上日記,抬頭看向薛敏,眼神里充滿了困惑,“我們突圍時,冷月長官把背包藏在了倉庫的暗格里,說‘萬一我走不了,你們就把這些帶出去’。我和林姐回去找過,暗格是空的,當(dāng)時只當(dāng)是被日軍搜走了……可怎么會出現(xiàn)在這里?”
童玲玲湊過來看了看那支鉛筆,突然說:“這是冷哥給我削鉛筆時用的那支!她說筆桿刻個字,就不會跟別人的弄混了?!彼笾U筆,眼圈紅紅的,“那個聯(lián)絡(luò)員為什么會有冷哥的東西?他是不是去過倉庫的暗格?”
歐陽蘭蹲在一旁,手指敲著桌面,眉頭緊鎖:“日軍搜走了也不會交給軍統(tǒng)的聯(lián)絡(luò)員,他們恨不得把冷月的東西當(dāng)戰(zhàn)利品炫耀。唯一的可能是,有人比蘇眉她們先找到了暗格,拿走了這些東西?!彼D了頓,眼神變得銳利,“而且這個人知道我們在等冷月歸隊的消息,故意讓聯(lián)絡(luò)員把這些東西送過來,目的是什么?”
“是為了讓我們相信冷月真的死了?!绷鐭煵恢螘r走了進(jìn)來,手里還拿著個酒壇,“用這些貼身的東西當(dāng)證物,比空口說白話可信多了?!彼沽送刖疲瑓s沒喝,只是看著酒液里晃動的人影,“可他們沒想到,蘇眉會活著逃出來,還知道這些東西的來歷。”
“可他們?yōu)槭裁匆@么做?”童玲玲不解,“如果只是想讓我們相信冷哥死了,直接說就行了,為什么要費(fèi)這么大勁去拿她的東西?”
“因?yàn)樗麄兿胙谏w更深的秘密。”薛敏拿起那件軍裝,指尖撫過那個彈片劃破的小口,“這些東西里,一定有他們不想讓我們看到的線索。你看這日記,最后一句提到了張秉昌的情婦,說不定后面還寫了什么,被人撕掉了。”
蘇眉突然想起了什么,猛地站起身:“我知道了!暗格里除了這些,還有一份文件,是冷月長官從日軍檔案室里偷出來的,上面記著張秉昌和日軍高層的交易記錄,有日期,有簽名,還有……”她的聲音壓低了些,“還有金站長的名字!”
船艙里瞬間安靜下來,只有船外的水聲嘩嘩作響。
金站長?那個派冷月去執(zhí)行蜂計劃的人?
薛敏的心臟猛地一沉,想起金站長得知冷月犧牲時那過于平靜的態(tài)度,想起他對蜂計劃細(xì)節(jié)的含糊其辭,后背突然滲出一層冷汗?!八裕米邧|西的人,不僅拿走了這些,還拿走了那份交易記錄?”
“肯定是!”蘇眉的語氣十分肯定,“冷月長官說,那份記錄是扳倒張秉昌的關(guān)鍵,比她的命還重要。她特意用油布包了三層,藏在日記下面……”
“這么說來,那個聯(lián)絡(luò)員帶來的,只是他們故意留下的‘誘餌’。”柳如煙喝了口酒,酒液辛辣,卻壓不住心里的寒意,“真正重要的交易記錄,早就被他們藏起來了。他們算準(zhǔn)了我們會相信這些東西,會以為冷月的死只是個意外,不會再追查下去。”
歐陽蘭突然一拳重?fù)粼谧郎?,震得碗碟叮?dāng)作響:“這群混蛋!不僅害死了冷月,還要利用她的東西來騙我們!金站長要是敢參與其中,我炸了他的辦公室!”
“別沖動?!毖γ舭醋∷氖郑凵窭锏睦潇o壓過了憤怒,“現(xiàn)在還不能確定金站長到底有沒有參與。但可以肯定的是,那個拿走東西的人,和張秉昌、甚至和日軍都脫不了干系。他們怕我們找到交易記錄,怕我們知道蜂計劃失敗的真相?!?/p>
她把軍裝和日記重新放回帆布包,系緊了帶子:“這些東西,我們先收著。日記里說不定還有我們沒發(fā)現(xiàn)的線索。蘇眉,你再仔細(xì)想想,冷月有沒有跟你提過什么特別的人,或者特別的地點(diǎn),可能和那份交易記錄有關(guān)?”
蘇眉皺著眉想了半天,搖了搖頭:“她很少說這些,只說‘等任務(wù)完成了,自然會有答案,可如果完不成,一切都會化為烏有’。不過……”她像是想起了什么,“她總在夜里看一張上海的地圖,反復(fù)指著法租界的一個位置,嘴里念叨著‘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’。”
“法租界……”薛敏重復(fù)了一遍,想起日記最后那句沒寫完的話,心里漸漸有了個模糊的輪廓,“張秉昌的情婦在法租界,交易記錄說不定就藏在那里。”
船已經(jīng)駛離了江心,兩岸的房屋越來越清晰,隱約能看到南京城的輪廓了。江風(fēng)變得渾濁起來,帶著硝煙和塵土的味道,不像剛才那般清爽了。
柳如煙走到船頭,望著遠(yuǎn)處灰蒙蒙的城墻,手里的酒壇輕輕晃了晃。“看來南京這趟水,比我們想的還要深?!彼仡^看了眼船艙里的幾人,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,“不過也好,水越深,才越能摸到大魚?!?/p>
薛敏也站起身,走到她身邊,望著那座傷痕累累的城市。她知道,從踏上岸的那一刻起,她們要面對的就不只是張秉昌一個叛徒,還有那些藏在暗處的、蠶食著家國的蛀蟲。
但她不怕。
懷里的帆布包沉甸甸的,裝著冷月的軍裝和日記,也裝著那些尚未揭開的秘密。就像冷月從未真正離開,只是換了種方式,陪著她們一起,走向這場必須贏的戰(zhàn)斗。
船靠岸的那一刻,薛敏最后看了眼江水,陽光在水面上碎成一片金紅,像極了冷月犧牲那晚,倉庫上空炸開的火光。她深吸一口氣,帶著隊員們踏上了碼頭的石階——南京,她們來了。為了冷月,為了真相,也為了那些藏在軍裝和日記背后的、沉甸甸的過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