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玻璃焰火》
一
沈家與林家的宅子隔著一道紫藤墻,春末夏初,花瀑垂下來像一簾淡紫色的霧。沈照汐就是在霧里學(xué)會走路的。她穿白色小裙子,細軟的頭發(fā)被母親用銀色絲帶束起,絲帶尾端墜著一顆珍珠。所有人都說,照汐是照著月光生出來的孩子。
林家那邊,比沈照汐小三個月的林縛在玻璃花房里練琴。鋼琴是冷的,他的指尖也是冷的,彈錯一個音,母親的戒尺便落下來。林夫人說:林家的孩子不需要情緒,只需要正確。
于是,七歲的林縛第一次溜到隔壁,隔著紫藤墻,看見沈照汐把一只折翅的粉蝶放在掌心輕輕呵氣。她抬頭,對她笑,眼睛彎成月牙。那一瞬,林縛聽見自己胸腔里有什么東西“?!钡仨懥艘幌?,像鋼琴最高音區(qū)的C8被敲響,余音震顫,久久不散。
二
后來她們一起上學(xué)。
沈照汐樣樣都好,成績、禮儀、小提琴、芭蕾、帆船、法語,連最難的化學(xué)競賽也能拿第一。她像一本永遠翻不到盡頭的圖鑒,每一頁都閃著光。
林縛也很好,只是她的“好”帶著鋒利的邊緣。國際奧數(shù)金牌、信息學(xué)奧賽滿分、十六歲保送P大心理系,卻拒絕所有采訪,理由是“懶得笑”。媒體說她天才怪胎,同學(xué)說她是情感缺失的漂亮瘋子。
只有沈照汐會在他失眠的夜里發(fā)來一條語音:“縛縛,陽臺的曇花開了,我偷偷摘了一瓣放在你琴蓋上?!?/p>
林縛把花夾進《情緒心理學(xué)》里,壓成干花,十年不腐。
三
十八歲成人禮,兩家聯(lián)合舉辦。
沈照汐穿煙青色禮服,裙擺像一整片被揉皺的春水。她挽著父親的手走下旋轉(zhuǎn)樓梯時,林縛正靠在二樓欄桿邊,指間轉(zhuǎn)著一支沒點燃的煙。
“你不開心?”沈照汐提著裙擺站到她身邊。
林縛垂眼,看見她鞋尖那一點珠光,像一滴不肯墜落的雨。
“我不知道什么叫開心。”他誠實地說,“但我看見你,這里——”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,“會疼?!?/p>
沈照汐愣了一下,然后伸手,輕輕覆在她左胸。心跳急促,像困獸撞籠。
“縛縛,”她聲音輕得像嘆息,“這是喜歡?!?
四
林縛開始研究自己。
她像拆解一道數(shù)學(xué)題那樣拆解“沈照汐”三個字帶來的生理反應(yīng):瞳孔放大2毫米,心率120次/分,掌心出汗0.5毫升,多巴胺激增。
她給這種情緒命名為“Project Y103”,Y是“月”的縮寫,103是沈照汐的生日10月3日。
實驗日志第47天:
【變量】沈照汐在圖書館睡著,陽光落在她睫毛上。
【結(jié)果】我盯著她看了27分鐘,忘記呼吸。
【結(jié)論】Project Y103不可控。
五
沈家出事的那個雨夜,沈照汐在林縛的公寓里。
商業(yè)對手惡意做空,沈父被帶走調(diào)查。新聞滾動播放時,沈照汐正把草莓切成小塊,準備給林縛做生日蛋糕。
刀尖劃破手指,血珠滾在雪白的奶油上,像雪地里落了一串紅梅。
林縛抓住她的手腕,用酒精棉消毒,貼創(chuàng)可貼。動作精準,手指卻抖得不成樣子。
“縛縛,”沈照汐突然開口,“我可能要出國了。”
林縛的指尖停在她的靜脈上,那里有一道細小的疤——小時候她推她,她磕在假山石上留下的。
“我跟你走。”她說。
沈照汐搖頭:“你還有P大的保送?!?/p>
林縛看著她,第一次在語言失效時用了行動——她低頭,吻在那一道疤上。
“沈照汐,”她聲音啞得不像話,“你是我唯一解不出的題,也是我唯一不想解的題?!?
六
沈照汐走了,沒有告別。
林縛把自己關(guān)進實驗室,研究“情感剝離”的逆向算法。導(dǎo)師說她瘋了:“情感是混沌系統(tǒng),不可量化?!?/p>
林縛在論文致謝里寫:
“感謝沈照汐女士,她讓我知道,混沌是宇宙最浪漫的秩序?!?
七
四年后,沈照汐回國。
她在機場看見林縛。她瘦了很多,黑色大衣襯得臉色蒼白,左手無名指戴著一枚極細的銀戒——那是她成人禮上隨手編來玩的藤環(huán),被他拿去熔成了金屬。
“回來多久?”林縛問。
“不走了?!鄙蛘障?,眼底有疲憊,“我爸的案子平了,公司我交給職業(yè)經(jīng)理人??`縛,我累了。”
林縛伸手,接過她的行李箱。
“那就回家?!?
八
林縛的公寓和從前一樣,書墻、黑膠唱片、玻璃花房。只是曇花換成了她最愛的白色風(fēng)信子。
沈照汐洗完澡,發(fā)現(xiàn)床頭放著一本厚厚的筆記。
《Project Y103終止報告》
【結(jié)論】當(dāng)研究對象成為研究者本身,實驗失去客觀性。
【建議】放棄分析,選擇擁有。
最后一頁夾著一張照片:十二歲的沈照汐在紫藤墻下踮腳摘花,林縛在墻另一邊伸手接。
背面寫著一行字:
“你是我所有情緒的母語?!?
九
林縛的三十歲生日,沈照汐帶她去海邊。
夜里漲潮,她們躺在礁石上。銀河像打翻的牛奶,浪聲是白噪音。
“縛縛,”沈照汐突然說,“你恨過你的父母嗎?”
林縛沉默很久:“以前恨,現(xiàn)在只覺得他們可憐。他們用利益計算一切,所以永遠得不到你隨手給陌生人的那一點溫柔?!?/p>
沈照汐側(cè)過身,手指描摹他的眉骨:“那你呢?你得到了嗎?”
林縛抓住她的手腕,按在自己心口。那里,心跳平穩(wěn)有力。
“我得到了?!彼f,“我得到的,比溫柔更多?!?/p>
沈照汐笑了,眼淚掉進沙里,瞬間消失。
林縛俯身吻她,咸澀的海水味混著風(fēng)信子的香。
這一刻,所有未解的方程式都有了答案。
十
后來,沈照汐開了間小小的植物療愈工作室,林縛成了她最特殊的“患者”。
每周三下午,他會躺在藤椅上,對著一盆白色風(fēng)信子練習(xí)說“我愛你”。
第一次說的時候,聲音僵硬得像壞掉的合成器。
沈照汐不催她,只是握住她的手。
第一百次說的時候,林縛的語調(diào)柔軟得像春夜的風(fēng)。
沈照汐踮腳親他的下巴:“縛縛,你及格了?!?/p>
林縛搖頭:“不,我要拿滿分?!?/p>
她單膝跪下,從口袋掏出一只絲絨盒。
戒指是月光做的——鉑金的環(huán),嵌一顆灰月光石,轉(zhuǎn)動時會折射出冷藍的火焰。
“沈照汐,”林縛的聲音在抖,“你愿意成為我唯一且永久的情感變量嗎?”
沈照汐沒有哭,只是伸手,讓她把戒指戴進無名指。
“縛縛,”她說,“我愿意成為你所有情緒的歸宿?!?
十一
紫藤墻再次開花的時候,林縛在墻下種了一圈白色風(fēng)信子。
沈照汐抱著她們的女兒——小小的嬰兒,睫毛長得像兩把羽扇。
“叫她什么?”沈照汐問。
林縛看著花,又看她:“照林,林照林?!?/p>
光照進林,林中有光。
風(fēng)過,紫藤花瓣紛紛揚揚落下,像一場遲到的雪。
林縛伸手接住一瓣,放在女兒軟綿綿的掌心。
“寶貝,”他輕聲說,“這是媽媽教母親認識的第一種溫柔?!?/p>
沈照汐靠在她肩上,閉上眼睛。
她知道,從今往后,玻璃花房不再有冰,紫藤墻不再隔岸。
她們的家,終于完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