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冬獵是宮里按例辦的,皇親勛貴家的孩子都得去。陸承翊跟著父親來湊數(shù),玄色小箭袖上繡的暗紋被風(fēng)刮得微微鼓,像只剛長出硬羽的小隼,拘謹?shù)剡北仁终七€小的弓箭。楚昭寧則被她貴妃母親牽著手,鵝黃錦襖上綴的珍珠在雪光里跳,母親嗔她跑太快,她卻偷偷朝陸承翊眨眼睛,手里還攥著塊沒吃完的芙蓉糕——那是早膳時塞給他,被他紅著臉推回來的。
圍場深處忽然起了騷亂。不知是誰驚了馬群,十幾匹烈馬揚著前蹄狂奔,鐵蹄踏碎積雪的聲響像悶雷滾過松林。陸承翊正蹲在樹后撿掉落的箭羽,冷不防被匹脫韁的黑馬撞得踉蹌,后背重重磕在老樹干上,手腕隨即擦過枯枝斷裂的尖茬——那疼來得又急又烈,像有把小刀子在皮肉里擰,血珠爭先恐后地涌出來,滾進積雪里洇出暗紅,像落在白宣紙上的朱砂滴。
他那時才十二歲,骨子里已帶著武將家孩子的犟,死死咬著唇不肯出聲,牙關(guān)咬得發(fā)酸,眼淚卻在眼眶里打轉(zhuǎn)轉(zhuǎn)。直到看見楚昭寧撲過來的瞬間,那點強忍的倔強忽然就塌了,眼淚差點墜下來。
比他還小兩歲的楚昭寧,跑得錦襖下擺都沾了雪,像只慌不擇路的小絨球,竟直直沖到他身前張開胳膊。驚馬的鼻息噴在她發(fā)頂,帶著濃重的草料腥氣,她嚇得肩膀抖得像風(fēng)中的蘆葦,聲音都劈了叉,卻還是把他往身后拽:“你、你別怕!我爹教過我馴馬的……真的!”
話音未落,馬群沖撞的浪頭就掀了過來。楚昭寧被側(cè)面撞來的馬身帶得一個趔趄,手肘重重磕在塊凍硬的石頭上,“咚”的一聲悶響,聽得陸承翊心尖都揪緊了。她疼得倒抽口冷氣,小臉?biāo)查g白了,卻還是先轉(zhuǎn)頭抓他的手腕,指尖抖得厲害:“你流血了!疼不疼?是不是很疼?”
她的袖口沾了泥點,額角被馬鬃掃過,撞出塊青紫色的印子,像在雪地里落了顆沒熟的梅子??芍讣庥|到他傷口時,卻輕得像怕碰碎什么,那點溫?zé)嵬高^血痂滲進來,燙得陸承翊喉嚨發(fā)緊。
后來侍衛(wèi)們舉著長桿趕來,吆喝著把驚馬趕開,楚昭寧被太醫(yī)拉去上藥,走兩步就踉蹌一下,手肘顯然疼得鉆心,卻還是回頭朝他擺手,聲音清亮得像檐角的風(fēng)鈴:“我沒事的!真的不疼!你別盯著傷口看啦,越看越疼的!”
陸承翊蹲在雪地里,望著她被人扶走的背影,手里攥著的雪球早被體溫焐化了,冰水順著指縫流進袖口,涼得刺骨,卻蓋不過心里那點又燙又堵的滋味。他看見她走幾步就偷偷蹙一下眉,那道青紫色的印子在雪光里晃,像根針在他眼皮上扎。原來她剛才擋在前面時,后背的錦襖都被馬蹄帶起的雪沫打濕了,像落了層霜……
那天晚上,他裹著被子坐在榻上,燭火在窗紙上投出他的影子,小小的,卻挺得筆直。他摸著手腕上已經(jīng)結(jié)痂的傷,痂片硬硬的,像塊不聽話的鱗片,又想起楚昭寧額角的青腫——她那么怕疼的人,上次被針扎了下都要掉眼淚的……
窗外的雪還在下,簌簌的,像誰在輕輕翻書。陸承翊忽然把臉埋進枕頭里,指甲深深掐進掌心,掐出四個月牙形的印子。
等他長大了……一定要快點長大。
再也不能讓她擋在前面了。
他要像父親書房里掛的那幅《鎮(zhèn)國圖》里的城墻一樣,站得穩(wěn)穩(wěn)的,讓她永遠穿著干凈的錦襖,袖口不沾泥點,額角沒有青腫,笑起來的時候,眼里的光比圍場的雪還亮。
還要護著這片會下這樣大雪的土地,護著所有像今天這樣,能在冬獵里笑鬧的人。
燭火“噼啪”跳了一下,映著他眼里跳動的光,像埋下了一顆種子。那種子裹著雪水往下扎,帶著楚昭寧袖口的暖意,帶著她額角青腫的疼,還帶著這片土地被馬蹄踏碎的雪聲——總有一天,要讓所有驚惶都變成安穩(wěn),讓所有擋在身前的身影,都能站在他身后,看日升月落,再無驚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