想起學(xué)校里的孩子,夏敘言心驀地一軟。他剛來寧京時,多虧了那個學(xué)校的校長允許他借宿,不然這第一晚他可就露宿街頭了。
北風(fēng)夾雜著飛雪涌入夏敘言的衣襟,他頂著凍紅的鼻頭站在學(xué)校外,接過老校長遞來的一壺?zé)崴焕M了屋子。他裹得嚴(yán)實,警惕的打量屋內(nèi),但老校長并未在意他的敵意,反而帶他和院里的孩子玩了起來。溫?zé)岬乃虧欀珊缘暮韲担臄⒀粤季貌耪f出聲來。
“謝謝?!?/p>
“沒事沒事,都是孩子,一起玩的事。小伙子啊你叫什么。”
“額……夏敘言”
面對老校長的熱情,夏敘言明顯有些無措,他本想報許以清,又討厭與許家的牽連,猶豫半響,才說出來自己的名字。這個埋藏了十年的名字。
…………
借住一晚他便匆匆離開了,不顧老校長的挽留。下一次再見老校長時,他不在了。夏敘言看著一群眼淚鼻涕橫飛的孩子,失了力氣,接手了這所學(xué)校,托了幾個朋友找到了一對夫妻愿意接手學(xué)校的事務(wù)。張婉若,宋鶴眠,寧京一所師范學(xué)校的畢業(yè)生。夏敘言見到兩人的時候感動的差點跪下,嚇得夫妻二人連忙扶起他來?!安灰o,小先生。我們本意就是振興教育的?!倍讼嘁暉o言,堅定的踏入這所學(xué)校,算來三年之久了。
夏敘言從見到老校長到送別老校長不過半年之久,那時的他崩潰的很,卻不屑于給許明澤求助。少年的傲氣托著他走了一段極坎坷的路,方才看見太陽。
十二月的寧京,天氣微涼,徐徐的風(fēng)夾雜著晨間的濕意。
昨夜窗簾沒能拉緊,一縷透過的日光就擾得夏敘言難以小憩。手指插入墨發(fā)胡亂抓了幾把,驟降的氣溫也散不開夏敘言的煩悶。燕杉已經(jīng)在這住了三天了,也不見得有槍支來,把夏敘言對他的疑心一點點全勾了起來??蓱z夏敘言二樓的小房間要裝兩個大男人,夜夜夏敘言都睡不好,怕地上睡著的閻王一刀弄死自己。
夏敘言一把讓陽光透了進來,散散晦氣。抿了口咖啡下樓開店去了。夏敘言困倦的趴在桌案上,心想著,到明天,到明天就好了。
店門大敞著,店主在里面睡得不亦樂乎,哪個過路的不說一聲心大。
燕杉剛出門接了一通許明澤的電話,被罵的體無完膚。燕杉心里嘟囔著許明澤的警告,少對他兒子打主意。哼,到手還有他說的份。少時,給自己哄好了,踱步在喧鬧的街巷。
夏敘言趴在桌案上的模樣乖巧,發(fā)頂還立著一撮呆毛,燕杉也不吵醒他,也算是乖巧的坐在一旁,看著夏敘言睡熟著。
鬼迷心竅地壓了壓翹起的發(fā)絲,夏敘言沒被吵醒,直接鼓舞了士氣,燕杉摸了摸他的頭發(fā),又碰了碰他的臉頰,玩的起勁。遠在薊州的許明澤胡子都氣直了,聽著探子給他匯報這夏敘言的近況,早上一遭訓(xùn)話那小子是一句都沒聽見。雖是三年前父子二人決裂,但好歹自己養(yǎng)大的白菜,“哼!燕杉那小子等回薊州我收拾他?!痹S明澤將電話摔到桌上,指尖發(fā)顫,拉抽屜的手都不穩(wěn)了。拉了好幾次才把救心丸掏出來,往嘴里塞了一大口。
“啊秋!”
這艷陽天的,燕杉感到身后一冷,八成是那老東西罵自己了。暗罵著也不忘把夏敘言身上剛披的小毯子往上拉了點。前幾天全然在忙許明澤發(fā)布的任務(wù),累的他腳不沾地,連和夏敘言吃飯的時間都沒留出;好不容易休息一天,他還搗亂。燕杉臉上多了幾分慍色,卻被夏敘言一聲哼唧給打散了去。他看了看夏敘言,沒有要醒的意思,尋思木頭椅子坐著不舒服,本想著拿了個靠枕墊在夏敘言腰后。轉(zhuǎn)念一想直接把人抱回床上睡豈不更好,心動不如行動,燕杉輕輕抱起伏在桌案的夏敘言,躡手躡腳地上樓。
夏敘言接觸到床鋪時下意識地向熱源蜷了蜷,燕杉將人姿勢擺正了些,被角被掖的嚴(yán)實,透不進一絲冷氣。(其實屋里本來就挺暖和)燕杉看著被裹成粽子的夏敘言,哼著小曲,敲了敲胸前的胸針,悠悠下樓看店。
燕杉踏上最后一節(jié)臺階,腳步聲淡了許多,夏敘言在床上揉了揉眼睛,腦子一片混沌,看著燕杉下樓的身影愣了很久。
“這人……是想泡自己嗎?”
這想法一冒出就被夏敘言一巴掌打散了,手卻不自覺地附上燕杉剛離手的地方,還殘留這人掌心的點點余溫。
反應(yīng)過來自己做了什么,夏敘言驚的耳尖爬上一抹緋色,心里埋怨著燕杉連個好覺都要擾自己。夏敘言不快地向被窩拱了拱,細細想來,自己都還不知道這個人的名諱,只知這人姓燕。罷了,不過是萍水相逢,曉得全名又如何。
午后的日頭本就將床鋪烤的暖和,夏敘言自然抵抗不了如此舒適的小憩,確是比桌案那硬邦邦的好上百倍。
燕杉趴回了夏敘言剛睡的桌子,將手里的硬幣拋至半空,玩了幾個來回。店門口晃過行人的身影,無一人進店,寒酸得很。燕杉閑來無趣,從角落掏出塊木板,從隔壁木匠那借來個刻刀,修修改改,刻出個極難看的招牌。如若不是夏敘言在樓上睡的沉,早叫這一陣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篆刻聲吵的火大,木板的命運就要止步于燕杉的頭上了。
“妙哉妙哉。我可真是個天才?!?/p>
燕杉滿意地捧著薄了一層的木板,輕敲了兩聲,好似是為自己鼓掌般。木板被板板正正地擺在了店門口,滑稽亂飛的線條引的過路人一陣陣捧腹大笑。有幾個實在好奇的,戳戳同行的人,裝作滿不在意越過“招牌”,在店里轉(zhuǎn)悠幾圈。因著書店靠近學(xué)校,下課的學(xué)生也不在少數(shù),被這招牌逗的腳不自覺的就邁入門檻。
“你好,我們要買這兩本書?!?/p>
瞧起來是兩位將放學(xué)的學(xué)生,從書柜上細細挑選了兩本有關(guān)法律的科普書。書輕輕地落在柜臺上,兩個小姑娘彎了彎腰,不知該不該叫醒這個瞌睡的店主。
“是要這兩本嗎?需要幫你們包起來嗎?”
兩人犯難之際,就見一個哥哥從樓上小跑下來,擋在柜臺后的人前,夏敘言臉上還噙著柔和的笑,手下恨掐了燕杉一把。買書的兩人沒意識到什么不對,搗蒜般的點頭,滿是期待地看著夏敘言包書遞給她們。
“是想當(dāng)律師嗎?很厲害?!?/p>
“我們就是法律系的學(xué)生,我們要用法律讓人民有站起來的權(quán)利?!?/p>
“好好學(xué)習(xí),不知道我能不能聽到你們成為大律師的消息?!?/p>
“一定能的。”
最后一句說的聲音很淺,不像是說給夏敘言的,更像是給自己許下的一個承諾。夏敘言看著少年人意氣風(fēng)發(fā)的模樣愣了愣神,一個毛頭小子的模樣覆蓋了她們離去的背影。
是17歲的夏敘言,那個不顧許明澤訓(xùn)斥也想當(dāng)老師的夏敘言。他們因這事大吵一架。即使如此,夏敘言也沒能當(dāng)上老師。
青年人眼中的熾熱刺痛了夏敘言。
他沒法坦然迎著少年自己的目光。
燕杉見夏敘言發(fā)呆,悄默聲地撤下了夏敘言掐著自己小臂的手。手還未垂下,夏敘言一個抬手拍了燕杉的狗頭。眼中閃著不善的光,直戳戳地盯著燕杉的眼睛,嘴角勾起,笑意不達眼底。
“你就是這么給我看店的?燕老板?!?/p>
最后三字夏敘言可謂咬牙切齒的吐出來,燕杉一個慌亂把自己想舉給夏敘言的紙拂至地上,他又慌不忙地去撿。半晌,這張“滑如綢緞”的紙才落入夏敘言的眼。
「邊城三本
民主淺說二本
德先生與賽先生五本
雅舍小品一本
……」
“你賣出的?還是送出去的?”
夏敘言扯著紙的手隨著聲音微微發(fā)顫,看著燕杉寫的今日賣出的書,他眼中的欣喜再也遮不住。這廝,大賣的好事也是讓他趕上了。
“夏老板不夸夸我嗎?我自個覺得賣的不算少?!?/p>
燕杉只挑著夏敘言休息時的事說,門外那牌子那龍飛鳳舞的字,閉嘴不談為上計。
“哼,比著我還差點。”
夏敘言夸贊的話堵在喉間,不禁感慨還是臉皮厚能做生意,自己天天在店里一站,也不見得這些么個學(xué)生來買書。
天塌下來都還有夏敘言一張嘴頂著。
“你叫什么?”
燕杉早些被夏敘言一臉傲嬌的小表情逗笑個不停,還沒反應(yīng)過來夏敘言說了什么,“什么?、
“名字,我問你的名字。”
“燕杉,紅杉木的杉?!?/p>
“夏老板這么著急和我進一步嗎?!?/p>
“少貧嘴?!?/p>
夏敘言被燕杉嗆得差點說不出話,隨手拿了只筆在那張紙上比劃比劃燕杉的名字。夏敘言最喜自己練的一手好字,不妄他早些年晝夜不分,只一只蠟燭,他也能就著練上很久。
許久不記賬,拿筆都生疏了些。一絲涼意滲上心頭,愁緒爬上眉間,擰作一團。
“我的字還沒丑成這樣吧?!?/p>
燕杉眼睜睜看著夏敘言的眉頭越擠越皺,都快呢夾死只蒼蠅了,不確定地揚脖看了自己的字好幾遍。
燕杉其實看過夏敘言寫的字:在薊州時,許明澤拉著他講夏敘言以前的事情,第一件就是這個字,他只隨意一拿就是一張練的極好的字。燕杉當(dāng)時還不信服的看了好幾遍,真是卷卷不同體,卷卷美如畫。
“沒有,是我多想了?!?/p>
面對自己的失態(tài)一時間夏敘言也不知再說些什么好,只能干巴巴的掩飾自己的思緒。
“快春天了嗎,今天很暖和?!?/p>
話題跳脫的很快,燕杉明白是夏敘言不想繼續(xù)上個話題,自然而然得就跳過了。即使剛步入冬季不久,燕杉沒有反駁這個觀點。因為內(nèi)心都向往春天,下意識地期待希望,難熬的冬日,不過是春的前奏。夏敘言見話題這么快被跳過,有些詫異,本想著這人還要再纏上自己幾句,不過是多慮了。
“燕杉,許明澤運槍會有危險嗎?!?/p>
明明是問句,夏敘言卻是肯定的語氣。政府看守的嚴(yán),許明澤冒著危險絕對在籌備什么,或許二人僅是棋局的一步棋罷了。
“不會的,他那么聰明?!?/p>
“也是?!?/p>
夏敘言瞥向了窗外,或許正和哪個許明澤的手下對上眼來,也是意料之中,不是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