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七點半，國家圖書館古籍修復中心。薄如蟬翼的晨光，穿過高大的、擦拭得一塵不染的玻璃窗欞，被切割成無數細碎的金箔，溫柔地灑落在寬大的、覆著深綠色細絨臺布的工作臺上。空氣里懸浮著極細微的塵埃，在光柱里輕盈地舞蹈，仿佛也被這靜謐的空間浸染了書卷氣，沉靜而緩慢。

蘇棠的身影，便融在這片澄澈的光暈里。

她穿著一件質地柔軟的米白色亞麻工裝圍裙，袖口挽至小臂，露出一截皓白細膩的腕子，腕骨纖細精巧，像古籍里描繪的仕女玉雕。烏黑柔順的長發(fā)用一支素雅的檀木簪松松挽在腦后，幾縷不聽話的發(fā)絲垂落頸側，隨著她輕微的動作，在晨光里泛著溫潤的光澤。

此刻，她正微微傾身，全神貫注于指尖的方寸之地。面前攤開的，是一冊亟待修復的清代線裝詩集。書頁歷經百年時光，邊緣已脆弱泛黃，如同秋日里最易碎的蝶翼。她的動作極輕，極緩，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。左手執(zhí)一把特制的薄刃竹啟子，薄如柳葉的尖端小心翼翼地探入粘連的書頁縫隙；右手持一支細若毫芒的羊毫毛筆，蘸取微量特制的薄漿糊——那是用陳年白芨根精心熬制，澄澈透明，帶著植物特有的清甜微苦氣息。

她的指尖瑩白，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，透著健康的粉色。那支羊毫筆在她指間仿佛有了生命，每一次輕觸、每一次游走，都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感。揭起一片薄得幾乎透明的破損襯紙時，她的呼吸都下意識地放得更輕，長睫低垂，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，神情專注得令人屏息。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，細密如金粉，襯得她側顏如玉，沉靜溫婉。

修復室異常安靜，只有空調系統(tǒng)送風的低微嗡鳴，以及窗外偶爾掠過的幾聲清脆鳥鳴。空氣里彌漫著復雜的、令人心安的舊書氣息——那是陳年紙張的干燥木質香、墨錠的沉穩(wěn)松煙味、以及各種天然植物膠黏劑散發(fā)的、若有似無的清冽芬芳。其中，一縷清幽淡遠的沉水香最為特別，它來自工作臺一隅一只小巧的鎏金博山爐，是蘇棠的習慣，她總覺得這古老而珍貴的香氣，能與古籍的魂魄對話。

“嗒?！?一聲極輕微的脆響。蘇棠用一把小巧的瑪瑙鎮(zhèn)尺，輕輕壓平剛剛粘合好的書頁邊緣。她的唇角，在無人察覺的角落，漾開一絲極淡、極滿足的笑意，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一粒微小糖晶，瞬間化開，無聲無息，卻足以甜潤了整個空間的空氣。

就在這時，修復室外走廊傳來由遠及近、沉穩(wěn)而富有節(jié)奏的腳步聲。那腳步聲不疾不徐，每一步都踏得堅實有力，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掌控感，與這方寸之間彌漫的沉靜古意形成微妙的對比。

蘇棠并未立刻抬頭。她正處理到關鍵處，指尖的羊毫筆尖飽蘸了清水，正以極其精微的力道，試圖潤開一處頑固的污漬。那污漬像一枚沉睡的暗影，頑固地附著在泛黃的紙頁上。

腳步聲在修復室門口停住。門被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，隨即完全敞開。光線涌入的角度被一個高大的身影略微改變。

來人并未出聲打擾。他站在門口，像一尊沉默而極具存在感的雕塑。清晨的光線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——剪裁精良的深灰色羊絨大衣敞開著，露出里面質地考究的同色系西裝三件套。領帶是低調的藏青斜紋，一絲不茍地系著溫莎結。他的肩線平直寬闊，雙腿修長，僅僅是站在那里，便自然地形成一種無形的氣場，沉靜、冷冽，帶著久居上位的疏離感。

他的目光，越過略顯空曠的修復室空間，精準地落在了那個伏案工作的纖秀身影上。晨光慷慨地為她鍍上一層柔和的輪廓光，她專注的側影，微垂的頸項，以及那支在她指尖靈巧舞動的羊毫筆……構成了一幅生動而靜謐的畫面?？諝饫锍了愕臍庀⑺坪醺逦乜M繞過來，混合著她身上淡淡的、如同雨后新紙般的潔凈氣息。

傅硯辭深邃的眼眸里，映著這幅畫面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，激起了一圈細微的、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漣漪。那慣常如寒潭般幽深平靜的眼底，有什么東西，極其細微地，融化了一角。他薄唇微抿，沒有發(fā)出任何聲音，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她指尖那微小而專注的世界。

蘇棠終于感覺到了那束目光的存在。并非銳利，卻帶著一種無法忽視的存在感，像初冬清晨落在皮膚上的第一縷陽光，帶著微涼的暖意。她握著筆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，隨即，抬起了眼睫。

她的目光，就這樣毫無防備地，撞進了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。

那是一雙極好看的眼睛，眼窩深邃，瞳仁是純粹的墨黑，像蘊藏著無垠星河的夜空。只是此刻，這雙眼睛的主人周身散發(fā)著一種難以接近的清冷氣息，如同遠山終年不化的積雪。他的五官輪廓立體而深刻，鼻梁高挺，下頜線條清晰利落，薄唇抿成一道平直的線，無端地透出一種矜貴和疏離。他站在那里，仿佛不是置身于充滿歷史塵埃的修復室，而是某個需要他簽署重要文件的會議室。

蘇棠的心跳，在那一瞬間，漏跳了一拍。不是因為驚嚇，而是某種奇異的、被那目光攫住的瞬間失神。那目光里似乎沒有什么情緒，卻又像包含了太多她一時無法解讀的深意。她認得他——或者說，知道他是誰。傅硯辭，那個時常出現在本市新聞里、名字與重大決策和耀眼政績聯系在一起的男人，傅家這一代最耀眼的繼承人。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？

一絲極淡的困惑掠過她的眼底，像水面上倏忽而逝的漣漪。她放下手中的羊毫筆，指尖無意識地捻了捻沾染的一點微濕的漿糊，站起身。圍裙的系帶在她腰間勾勒出纖細的弧度。

“您好？” 她的聲音響起，打破了修復室的寂靜。聲音清潤柔和，帶著一點剛結束專注工作后的微啞，像初春溪流解凍時撞擊冰凌的輕響，又像古籍書頁被輕輕翻動時的沙沙聲，格外熨帖好聽?！罢垎枴艺l？” 她問得禮貌而謹慎，清澈的眼眸里帶著純粹的疑問。

傅硯辭的目光，在她抬眼的瞬間，清晰地捕捉到了那雙眼睛里的澄澈。那是一種未經世事復雜打磨過的純凈，如同最上等的琉璃，映著晨光，干凈得能一眼望到底。她眼底那絲一閃而過的困惑，也清晰地落入他的眼中，像投入平靜湖面的小石子，在他心湖深處漾開一絲極微妙的漣漪。

他邁步走了進來。步伐依舊沉穩(wěn)，皮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，發(fā)出低沉而清晰的叩響。他的視線并未立刻離開她的眼睛，那目光沉靜而專注，仿佛在審視一件稀世珍寶的紋理。

“蘇棠？” 他開口，聲音低沉悅耳，如同大提琴在寂靜空間里緩緩拉響的G弦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，卻又奇異地并不顯得咄咄逼人。那聲音直接喚出了她的名字，仿佛早已熟稔。

蘇棠微微一怔，隨即點頭：“是，我是蘇棠。” 她的名字從他口中念出，帶著一種陌生的、沉甸甸的分量。

傅硯辭在她工作臺前幾步遠的地方停下。距離不遠不近，恰好維持著一種禮貌的社交空間，卻又足夠讓他清晰地聞到空氣中屬于她的、那種混合著沉水香和紙張清冽的獨特氣息。他微微頷首，動作簡潔利落，帶著一種刻在骨子里的優(yōu)雅與矜持。

“傅硯辭?！?他自報家門，簡潔明了，目光卻依舊停留在她臉上，似乎在觀察她的反應。“受家父傅鴻遠先生所托，前來接洽關于傅氏家族捐贈的那批晚清古籍的修復事宜?！?他的語氣公事公辦，聲線平穩(wěn)，聽不出任何情緒波動，仿佛只是陳述一個既定事實。

蘇棠恍然。那批珍貴的傅家舊藏，是修復中心近期最重要的項目之一，由中心主任親自負責接洽。主任昨天臨時出差，確實提過捐贈方會有人過來查看初步的修復方案。只是沒想到，來的竟然是傅硯辭本人。

“原來如此?！?蘇棠臉上露出職業(yè)化的、清淺得體的微笑，頰邊兩個小小的梨渦若隱若現，像盛了清晨最清甜的露珠。“主任暫時不在，不過關于那批古籍的初步狀況評估和修復預案，我這里都有詳細的資料。您請稍坐，我去取來?！?/p>

她轉身，準備去旁邊的檔案柜。動作間，一縷原本被簪子固定住的發(fā)絲，大概是之前低頭工作時太過專注，悄然滑落下來，柔順地垂在她白皙的頸側，隨著她轉身的動作，輕輕掃過鎖骨處細膩的肌膚，像一根柔軟的羽毛，無意間撩動了寂靜的空氣。

傅硯辭的目光，幾乎是下意識地，追隨著那縷發(fā)絲。他的視線掠過她纖細的脖頸線條，落在那一小片被發(fā)絲輕拂過的、細膩得如同上等白瓷的肌膚上。深潭般的眸底，那點剛剛融化的暖意似乎又加深了一分，有什么東西在深處無聲地翻涌了一下，快得讓人無法捕捉。

就在蘇棠走到檔案柜前，踮起腳尖去夠上層文件夾的瞬間——

“小心。”

低沉的聲音自身后響起，比剛才更近了一些。

蘇棠動作一頓，下意識地回頭。

傅硯辭不知何時已無聲地走到了她身后半步的距離。他個子很高，蘇棠只及他的肩膀。他微微傾身，一只骨節(jié)分明、修長有力的手，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力道，卻異常輕柔地，握住了她伸向高處文件夾的手腕。

他的掌心溫熱干燥，帶著一種奇異的熨帖感，瞬間包裹住她微涼的腕骨皮膚。那觸感清晰而強烈，像一道微弱的電流，毫無預兆地沿著她的手臂竄上，直抵心尖，帶來一陣細微的、陌生的戰(zhàn)栗。

蘇棠的身體瞬間僵住，所有的感官仿佛都集中在了那被握住的手腕上。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指腹略帶薄繭的粗糲感，以及那沉穩(wěn)有力的脈搏跳動，透過薄薄的皮膚傳遞過來，與她驟然加速的心跳形成了奇異的共鳴。

“太高了?！?他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，低沉的氣息拂過她頭頂柔軟的發(fā)絲，距離近得讓她能聞到他身上清冽干凈的雪松木質香氣，混合著一絲極淡的煙草味，一種成熟男性特有的、極具侵略性的氣息，瞬間侵占了她的呼吸?！拔襾??！?/p>

他的語氣依舊平靜，甚至帶著一點理所當然的意味，仿佛這只是舉手之勞。但那只握住她手腕的手，卻并未立刻松開。他的拇指指腹，似乎是無意識地，在她腕骨內側那片最細嫩的皮膚上，極其輕微地、安撫性地摩挲了一下。

那一下摩挲，輕得如同蝴蝶振翅，卻像投入心湖的石子，在蘇棠心底激起了巨大的漣漪。她的耳根，不受控制地，悄悄地、迅速地漫上了一層緋色，如同被朝霞染透的云朵。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臉頰也開始微微發(fā)燙。

傅硯辭的目光，清晰地捕捉到了她耳根那抹迅速蔓延開的紅暈，像雪地里驟然綻放的點點紅梅，嬌艷而生動。那抹紅，映在他深沉的眼底，仿佛點燃了一點微不可查的火星。他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，仿佛專注于她剛才要拿的那個文件夾，另一只手臂輕松地越過她的頭頂，精準地抽出了她需要的文件。

他的身體靠得很近，寬闊的胸膛幾乎要貼上她的后背，那溫熱的體溫和強大的存在感，像一張無形的網，將她籠罩其中。蘇棠能感覺到他沉穩(wěn)的呼吸拂過她后頸的碎發(fā)，帶來一陣細微的癢意。她屏住呼吸，一動也不敢動，全身的感官都變得異常敏銳，清晰地感受著身后這個陌生男人帶來的、極具壓迫感又充滿矛盾吸引力的氣息。

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、凝滯。空氣中沉水香的氣息、紙張的微塵、陽光的溫度，以及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木質香，奇異地交織在一起，發(fā)酵出一種難以言喻的、令人心跳失序的微妙氛圍。

終于，他拿到了文件夾，那只握住她手腕的手，也自然而然地松開了。

溫熱的觸感驟然消失，腕骨處仿佛還殘留著他指腹的粗糲感和那一下輕摩帶來的奇異余韻，皮膚暴露在微涼的空氣中，竟生出一絲莫名的失落。蘇棠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手指，指尖微微發(fā)麻。

傅硯辭退開一步，恢復了之前那種禮貌而疏離的距離。他將文件夾遞給她，動作流暢自然，仿佛剛才那短暫的、充滿侵略性的靠近從未發(fā)生過。他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，深邃的眼眸平靜無波，只是那視線在她微微泛紅的耳廓上停留了一瞬，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。

“是這個？” 他問，聲音恢復了一貫的低沉平穩(wěn)，聽不出任何波瀾。

蘇棠深吸一口氣，壓下心頭那陣莫名的悸動，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：“是的，傅先生。謝謝您?！?她接過文件夾，指尖不經意間擦過他的手指邊緣，又是一陣細微的電流感竄過。她連忙垂下眼睫，掩飾住眼底的慌亂，低頭翻開文件夾。

紙張發(fā)出輕微的嘩啦聲，打破了修復室里那片刻凝滯的寂靜。

傅硯辭的目光，卻并未立刻落在文件上。他看著她低垂的、濃密如蝶翼的長睫，看著她微微泛著粉色的臉頰，看著她因緊張而抿起的、色澤如同初綻櫻花般的唇瓣……空氣中，仿佛還殘留著剛才靠近時，從她發(fā)絲間逸出的、那縷若有似無的、如同雨后新紙般的干凈甜香。

他喉結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，深邃的眼眸深處，那點被點燃的、微不可查的火星，無聲地跳躍著，蔓延開一片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暖意。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、陌生而奇異的感受，像是冰冷的琉璃盞，猝不及防地被注入了一勺滾燙的、粘稠的蜜糖。

他移開目光，轉向窗外。晨曦已經鋪滿了天空，澄澈如洗。他薄唇微啟，似乎想說什么，最終卻只是無聲地抿緊?？諝庵袕浡某了悖丝趟坪跻矌狭艘唤z不易察覺的、微醺的甜意。

蘇棠強自鎮(zhèn)定，翻到評估報告的那一頁，將文件夾攤開在工作臺上，指尖指向一處文字說明，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(wěn)清晰：“傅先生，請看這里。關于那本《漱玉詞》的蟲蛀情況……”

她的聲音在安靜的空間里響起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微顫，像投入平靜湖面的小石子，再次打破了寂靜。

傅硯辭依言將目光投向文件，神情專注，仿佛剛才那短暫的交集與空氣中無形的漣漪，從未發(fā)生。

只有修復室角落里，那尊小小的鎏金博山爐，依舊無聲地吞吐著清幽的沉水香。裊裊青煙，在晨光里緩緩上升、盤旋、交織，如同某種無聲的預言，纏繞著兩顆剛剛在命運的紙頁邊緣，被輕輕觸碰、留下無形折痕的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