修復室內(nèi)的空氣,在短暫的凝滯后,重新流淌起來,卻似乎被注入了某種無形的、粘稠的蜜質(zhì),沉甸甸地懸在每一縷光線和塵埃之間。蘇棠指尖捏著文件夾堅硬的邊緣,指腹微微用力,仿佛要借此壓下心頭那陣還未完全平息的陌生悸動。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耳根的熱度尚未完全消退,像兩塊小小的、灼熱的玉,貼在頰邊。
“關于這本《漱玉詞》,” 她深吸一口氣,強迫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攤開的評估報告上,指尖點在密密麻麻的文字說明處,聲音努力維持著職業(yè)性的平穩(wěn),只有尾音泄露出幾不可聞的一絲輕顫,“初步檢查發(fā)現(xiàn),書頁整體酸化情況嚴重,這是導致紙張脆弱泛黃的主因。此外,內(nèi)頁多處存在蟲蛀,主要集中在書口和天頭位置,部分蛀洞已貫通數(shù)頁,形成較大的孔洞,需要重點修補。書脊的絲線老化斷裂,導致書頁松散,需要重新打眼穿線?!?/p>
她一邊說著,一邊微微側身,示意傅硯辭靠近些查看文件上的細節(jié)圖示。這個動作讓她再次清晰地嗅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木質(zhì)香氣,混合著極淡的煙草味,強勢地侵入她的感官領域。她下意識地屏住一瞬呼吸,才緩緩吐出。
傅硯辭依言上前半步,高大的身影在她身側投下一道極具存在感的陰影。他的目光落在文件上,神情專注而沉靜,仿佛剛才那短暫的交集從未發(fā)生。然而,他垂在身側的手,指節(jié)卻幾不可察地微微蜷曲了一下,仿佛還殘留著方才握住她手腕時,那細膩微涼的觸感,以及那一下無意識摩挗后,她肌膚瞬間繃緊的細微反應。
“蟲蛀情況比預想的嚴重?!?他開口,聲音低沉如故,帶著一種審視公文的嚴謹,“修復周期和難度會因此增加多少?” 他的視線從文件上抬起,落在她專注的側臉上。晨光勾勒著她柔和的輪廓,那抹未褪盡的緋色從耳根蔓延至臉頰,如同白瓷上暈開的胭脂,為她清雅的氣質(zhì)平添了幾分不自知的嬌妍。
蘇棠感受到他的注視,心頭又是一緊。她強迫自己將視線鎖定在文件上:“是的,傅先生。蟲蛀的確增加了修復難度,尤其是貫通性的孔洞,需要采用多層襯補的‘金鑲玉’技法,對材料的匹配度和修復師的手藝要求極高,耗時會比較長。初步預估,僅這一本《漱玉詞》的徹底修復,至少需要三個月以上?!?她頓了頓,補充道,“當然,這只是保守估計,具體還要看實際操作中遇到的細節(jié)問題?!?/p>
“三個月……” 傅硯辭低聲重復了一遍,深邃的目光掠過她微微蹙起的秀眉,那眉宇間流露出的是一種對古籍純粹的、近乎敬畏的擔憂?!皶r間不是問題?!?他語氣平穩(wěn),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力量,“傅家捐贈這批藏書,并非急功近利。家父的意思很明確,務必以最穩(wěn)妥、最完善的方式,讓這些承載了家族記憶的故紙,重獲新生?!?他頓了頓,視線掃過她工作臺上那套擺放整齊、閃著溫潤光澤的修復工具,“一切,以蘇小姐你們專業(yè)的判斷為準?!?/p>
“蘇小姐”三個字從他口中吐出,帶著一種奇異的正式感,卻又似乎比之前的直呼其名更添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距離和……某種微妙的張力。
蘇棠的心,因他話語中對古籍的珍視和對修復專業(yè)的尊重而微微一暖。她抬起頭,迎上他的目光,清澈的眼眸里漾開真誠的謝意:“謝謝傅先生和傅老先生的信任。我們中心一定會全力以赴?!?/p>
她的目光清澈坦蕩,像一泓映著晴空的泉水,毫無雜質(zhì)。傅硯辭清晰地在那雙眼睛里看到了純粹的承諾和對古籍的熱愛,那光芒干凈而堅定,像投入他心底深潭的一顆星子,瞬間點亮了沉寂的角落。他眸色微深,喉結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,仿佛有什么話即將脫口而出,最終卻只是微微頷首:“有勞。”
短暫的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??諝饫铮了愕臍庀⒔z絲縷縷,纏繞著紙張的微塵,也纏繞著兩人之間那尚未散盡的、無形的張力。傅硯辭的目光,似乎不經(jīng)意地,落在了蘇棠工作臺一角。
那里,攤開著一本已經(jīng)完成初步修復的線裝小冊子,紙頁雖然依舊泛黃,但邊緣的破損已被精心修補撫平,字跡清晰可見。旁邊放著一本攤開的修復日志,上面用娟秀工整的小楷記錄著修復過程、使用的材料、遇到的問題及解決方案。最引人注目的是日志旁邊的一只小碟,里面盛放著幾片半透明的、形狀不規(guī)則的、如同凝固糖霜般的薄片——那是她之前處理《漱玉詞》時揭下來的、被蟲蛀蝕后無法復原的舊襯紙殘片。
傅硯辭的目光在那幾片殘片上停留了片刻。它們脆弱不堪,邊緣如同融化的雪,承載著被時光和蟲豸啃噬的傷痕,靜靜地躺在那里,無聲訴說著過往的損毀。他又看向蘇棠記錄得一絲不茍的日志,字里行間透露出的是極致的耐心、精準的技藝和對每一頁紙、每一個字的珍重。
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,如同沉水香爐中逸出的青煙,悄然在他心間升騰、盤繞。那是對她這份專注與虔誠的欣賞,一種超越了最初視覺吸引的、更深層次的觸動。她指尖撫平的,不僅僅是百年前的紙頁,仿佛也熨帖了他內(nèi)心深處某些從未察覺的褶皺。
“這些……” 他抬手指了指那碟殘片,聲音比剛才低沉了些許,少了幾分公事公辦的疏離,多了一絲探尋的意味,“就是被舍棄的部分?”
蘇棠順著他的目光看去,點了點頭,語氣帶著一絲惋惜:“是的。這部分襯紙損毀太過嚴重,纖維結構已經(jīng)完全破壞,失去了強度和韌性,無法再作為修補材料使用。只能小心揭下,記錄存檔?!?她拿起一片極其輕薄、幾乎透明的殘片,對著光,可以看到上面密布的細小孔洞,“您看,蟲蛀的痕跡非常清晰。每一次揭下這樣的部分,都像是在和時光爭奪一點殘存的記憶,總有些遺憾?!?/p>
她說話時,神情專注而溫柔,指尖小心翼翼地托著那片脆弱的紙,仿佛捧著易碎的蝶翼。那專注的姿態(tài),那輕緩的語氣,那眼底流露出的對“時光記憶”的珍視,像一支無形的羽毛筆,在傅硯辭的心版上輕輕劃下一道痕。
他看著她瑩白的指尖與那枯黃殘破的紙片形成的鮮明對比,看著她眼底那抹溫柔的惋惜,胸腔里某個角落,仿佛被一種極其陌生的暖流緩慢地浸潤了。那是一種很奇異的感受,堅硬的心防像是被這溫潤無聲的力量悄然撬開了一絲縫隙。
“遺憾,也是一種存在過的證明?!?他忽然開口,聲音低沉得如同耳語,目光卻深邃地鎖著她,“能被蘇小姐如此珍重地對待,記錄在冊,它們也不算完全消失。” 這話語,似乎超出了單純對古籍修復的討論,帶著一種難以捉摸的、近乎哲學意味的安撫。
蘇棠微微一怔,抬眸看向他。他的目光深沉如海,里面翻涌著她一時無法完全解讀的情緒,但那專注的凝視,卻讓她心頭莫名地一悸。他的話,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,激起了她從未有過的共鳴。是啊,遺憾也是歷史的一部分,被記錄,被知曉,便擁有了另一種形式的存在。
“傅先生說得對?!?她唇角不自覺彎起一個清淺的弧度,梨渦若隱若現(xiàn),眼底的惋惜被一種豁然的明亮取代,“它們的故事,會留在日志里,和修復好的書一起傳承下去?!?/p>
那抹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、帶著釋然和暖意的笑容,如同撥云見日,瞬間點亮了她清雅的面龐,也毫無防備地撞進了傅硯辭的眼底。那笑容干凈得不染塵埃,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澄澈,像初春枝頭第一朵綻放的棠花,甜而不膩,直抵心尖。
傅硯辭的心跳,在那一刻,清晰地漏跳了一拍。一種從未有過的、強烈的沖動攫住了他——他想將這一刻的笑容收藏起來,想拂去她眉間可能再次出現(xiàn)的任何憂慮,想讓這雙清澈的眼眸永遠只映著這樣明媚的光彩。
他幾乎是下意識地,朝她又靠近了極其微小的一步。兩人之間的距離再次被拉近,近到蘇棠能清晰地看到他濃密睫毛下深邃的瞳仁,近到他身上清冽的雪松氣息更加霸道地包裹住她。
就在這時,蘇棠放在工作臺一角的手機,屏幕無聲地亮了起來,發(fā)出一陣極其輕微但足以打破這微妙氛圍的震動聲。
蘇棠像是被驚醒般,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,拉開了一點距離,目光轉向手機。屏幕上顯示著一條新消息提示。她有些歉意地看向傅硯辭:“抱歉,傅先生,可能是工作消息。”
傅硯辭眼底深處那瞬間翻涌起的、幾乎要溢出的情緒,如同退潮般迅速隱去,恢復了慣常的深邃和平靜。他微微頷首,姿態(tài)從容:“無妨。蘇小姐請便?!?/p>
蘇棠拿起手機,快速掃了一眼,確實是中心主任發(fā)來的信息,詢問傅先生是否已到以及接洽情況。她迅速回復了一句,放下手機。
“是主任的消息,關心這邊的情況?!?她解釋道,重新看向傅硯辭,努力將話題拉回正軌,“傅先生,關于修復方案中的具體材料選擇,特別是‘金鑲玉’技法中使用的襯紙和鑲料,我們有幾個備選方案,需要您這邊最終確認一下……”
她說著,再次翻開文件夾的另一頁,指尖指向幾份不同產(chǎn)地、不同年份、不同纖維配比的紙張樣本說明和色卡對比圖。她的神情恢復了專業(yè)和專注,仿佛剛才那短暫的、充滿無形漣漪的插曲從未發(fā)生。
傅硯辭的目光隨著她的指尖移動,落在那些細致的說明上,神情也恢復了之前的審慎。然而,只有他自己知道,剛才那一刻她笑容帶來的沖擊,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,激起的漣漪遠未平息??諝庵谐了愕那逵模丝谭路鸹祀s了一絲若有似無的、屬于她的、如同新紙般的甜香,絲絲縷縷,沁入心脾。
他聽著她清晰而專業(yè)地分析每種材料的優(yōu)劣,聲音清潤柔和,像山澗清泉流過卵石。他的視線偶爾會從文件上抬起,掠過她低垂的、濃密如扇的長睫,掠過她隨著講解而微微開合的、色澤如同初綻櫻花般的唇瓣,掠過她因為專注思考而偶爾輕咬下唇的、無意識的小動作……
每一個細微之處,都像一幅精心勾勒的工筆畫,帶著一種無聲的吸引力,牢牢地攫住他的目光。那份在政壇上淬煉出的強大定力,在此刻似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戰(zhàn)。他需要花費比平時更多的意志力,才能將注意力集中在那些關于紙張纖維、酸堿度、色牢度的專業(yè)術語上。
“……所以,綜合來看,我們更傾向于方案二中的這種日本美濃楮皮紙,” 蘇棠終于結束了詳盡的說明,指尖點在一張色澤溫潤如玉、紋理細膩如絲的紙張樣本圖片上,“它的纖維長,韌性好,薄厚適中,色澤與原書頁最為接近,而且酸堿度中性,對古籍本體最安全。只是成本相對較高?!?/p>
傅硯辭的目光落在她點著圖片的指尖上。那指甲圓潤干凈,透著健康的粉色,指尖瑩白細膩。他仿佛能想象出這雙手是如何靈巧地駕馭那些精細的工具,將破碎的時光重新縫合。
“就用這個?!?他幾乎沒有猶豫,聲音沉穩(wěn)果斷,“成本不是問題。修復效果和古籍的安全是第一位的?!?他的視線從她的指尖移開,重新對上她的眼睛,深邃的目光里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,“蘇小姐的專業(yè)判斷,我信得過?!?/p>
“信得過”三個字,從他口中說出,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。那不僅僅是對她專業(yè)能力的認可,更像是一種無形的、帶著溫度的交付。
蘇棠的心,因他毫不猶豫的信任和肯定而微微一顫,隨即涌上一股暖流。她迎著他的目光,清晰地看到了他眼底的鄭重。那目光不再僅僅是疏離和審視,多了一份沉靜的、令人安心的力量。她唇角再次漾開笑意,這次少了之前的局促,多了幾分被信任的欣悅和自信:“謝謝傅先生。我們一定會不負所托?!?/p>
窗外的陽光漸漸升高,光線變得更加明亮溫暖,透過玻璃窗,在深綠色的絨布臺面上投下清晰的光斑。修復室角落里,鎏金博山爐中的沉水香依舊裊裊升騰,青煙盤旋上升,在光柱里變幻著曼妙的姿態(tài)。
傅硯辭看著她臉上那抹因自信和欣悅而更加生動的笑容,只覺得那笑容比窗外的陽光還要耀眼,帶著一種直擊人心的力量,將他心湖深處那片被點燃的暖意,無聲地蔓延開來,逐漸覆蓋了冰冷的底色。
他沒有再說話,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收拾文件夾,看著她小心翼翼地將那碟承載著“遺憾證明”的紙片殘骸歸置到專門的標本盒中。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帶著一種獨特的韻律,沉靜、專注、溫柔,充滿了對舊物的敬畏與憐惜。
空氣中,書卷的微塵在光柱里緩緩沉浮,沉水香的清幽與紙張的木質(zhì)香交織彌漫。在這片被時光浸染的靜謐空間里,一種無形的、粘稠的、名為“吸引”的蜜糖,正在悄然發(fā)酵,無聲地浸潤著兩顆原本平行的心。
傅硯辭知道,今天這場“公事公辦”的接洽,早已偏離了最初的軌道。他此行最大的收獲,并非敲定了修復方案,而是意外地,發(fā)現(xiàn)了一件比任何晚清孤本都要珍貴、都要讓他……心緒難平的“稀世珍寶”。
他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,望向窗外澄澈如洗的天空,薄唇幾不可察地抿成一道微揚的弧度,快得如同錯覺。只有他自己知道,心底那片冰封的領地,正被一種陌生而溫熱的甜意,悄然融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