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凜在數(shù)學課上第三次走神時,一滴雨砸在了教室的窗臺上。
他盯著那道迅速暈開的水痕,想起今早天氣預報說會有暴雨。便利店早班結(jié)束后,他忘了把晾在天臺的校服收回來——那件洗得發(fā)白的藏青色外套是他唯一能穿去學校的正裝。雨水現(xiàn)在一定已經(jīng)浸透了它,就像浸透他書包里那本《飛鳥集》的扉頁。
"周凜!"數(shù)學老師的聲音像刀片般劃破空氣,"上來解這道題。"
教室里頓時響起窸窣的議論聲。周凜慢吞吞地站起來,余光瞥見宋知遠正在草稿紙上飛速寫著什么。經(jīng)過他座位時,一張紙條被不動聲色地推到了桌沿。
【用拉格朗日中值定理,步驟寫在下面了】
字跡工整得令人發(fā)指,連標點符號都規(guī)規(guī)矩矩。周凜把紙條揉成一團塞進口袋,徑直走上講臺。粉筆在黑板上劃出尖銳的聲響,他寫下的是比宋知遠簡略三倍的解法。
"思路不錯,"數(shù)學老師推了推眼鏡,"但跳步太多。"
回到座位時,周凜發(fā)現(xiàn)自己的課桌上多了把折疊傘。純黑色,傘柄上纏著一圈醫(yī)用膠布——是宋知遠平時用的那把。他轉(zhuǎn)頭想瞪人,卻看見對方正專注地記筆記,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,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發(fā)生過。
雨越下越大。放學鈴響時,走廊已經(jīng)擠滿了等家長來接的學生。周凜把傘塞回宋知遠桌洞,卻被一把抓住了手腕。
"我爸爸今天開車來接。"宋知遠的聲音很輕,指尖卻燙得驚人,"你家住城南舊區(qū)對吧?我查過,順路。"
這是個謊言。周凜知道宋知遠住在城北的別墅區(qū),和他家完全是兩個方向。但沒等他反駁,班主任突然出現(xiàn)在教室門口:"周凜,教務處找你。"
教導主任辦公室的空調(diào)開得太冷。周凜站在地毯上,聽著頭頂傳來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訓話,注意力卻被窗外的暴雨吸引。雨水在玻璃上扭曲成蜿蜒的河流,讓他想起昨晚父親酒醉后在茶幾上潑出的啤酒痕跡。
"......這次月考必須進前五十,否則取消貧困生補助。"教導主任最后通牒般敲了敲桌子,"還有,別再讓我抓到你在網(wǎng)吧值夜班。"
周凜走出校門時,天已經(jīng)黑透了。雨小了些,但足以在十分鐘內(nèi)澆透他的襯衫。他正準備沖進雨幕,突然聽見身后急促的腳步聲。
宋知遠撐著他那把黑傘追了上來,校服外套濕了一半,頭發(fā)還在滴水。他喘著氣,胸口劇烈起伏,右手緊緊攥著一個牛皮紙袋。
"你傻嗎?"周凜聽見自己聲音里的怒意,"教務處談話至少四十分鐘,你就在校門口等?"
宋知遠沒回答,只是固執(zhí)地把傘往他這邊傾斜。雨滴順著傘骨滑落,在他們之間織成一道透明簾幕。周凜這才注意到他嘴唇凍得發(fā)白,右手那個紙袋卻一點沒濕——被他用校服外套嚴嚴實實裹住了。
"給你。"宋知遠遞過紙袋,里面是一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藏青色外套,"我看你校服晾在便利店天臺......就......"
周凜猛地抓住他手腕:"你翻我東西?"
"是店長讓我?guī)兔κ盏模?宋知遠掙扎了一下,突然倒抽一口冷氣。周凜這才發(fā)現(xiàn)他右手手背上有大片擦傷,邊緣還沾著鐵銹——明顯是從天臺鐵絲網(wǎng)上刮的。
雨聲忽然變得很遠。周凜松開手,鬼使神差地接過那件干爽的校服。布料上有股淡淡的陽光味道,和他平時用的廉價洗衣粉完全不同。
"為什么?"他聽見自己問。
宋知遠低頭看著積水里兩人的倒影:"天臺鐵絲網(wǎng)有個缺口......我看到你書里夾的雛菊書簽快被雨淋濕了。"
周凜的心臟停跳了一拍。那朵壓干的雛菊是他去年春天在母親墳前摘的,夾在《飛鳥集》扉頁已經(jīng)三百二十九天。他從沒告訴過任何人。
雨又大了起來。他們沉默地走在路燈下,傘太小,不得不靠得很近。周凜能聞到宋知遠身上淡淡的墨水味,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藥香——來自他書包里那些進口燙傷膏。
轉(zhuǎn)過第三個街角時,周凜突然停下腳步。前方巷子里傳來玻璃瓶碎裂的聲音,接著是他父親沙啞的咒罵。他條件反射地把宋知遠往后推:"走。"
但已經(jīng)晚了。
"小畜生!"醉醺醺的男人搖搖晃晃地沖過來,"錢呢?今天該交房租了!"
周凜擋在宋知遠前面,后背繃得像張拉滿的弓。他能感覺到宋知遠的呼吸打在自己頸側(cè),溫熱而急促。
"叔叔好。"宋知遠突然開口,聲音鎮(zhèn)定得不可思議,"我是周凜的同學,來送班級通知。"他從書包里掏出一個信封,"這是學校發(fā)的貧困生補助預付款,需要家長簽字。"
周凜父親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。他一把抓過信封,粗暴地拆開——里面確實有五百塊錢,還有張需要簽字的表格。男人罵罵咧咧地掏出筆,在雨中潦草地劃了幾筆,然后攥著錢踉蹌地消失在巷子深處。
"你......"周凜盯著那張被雨水打濕的表格,發(fā)現(xiàn)是張空白的社團報名表。
宋知遠收起傘,雨水順著他的下巴滴落:"我查過規(guī)定,貧困生補助下周一才到賬。"他頓了頓,"那是我存的零花錢。"
路燈突然閃爍起來。周凜看見雨水從宋知遠睫毛上滾落,像一串細小的星星。他想說謝謝,想問他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現(xiàn)金,更想知道他為什么要這么做。但最終,他只是脫下那件干爽的校服,粗魯?shù)卣衷谒沃h頭上。
"傻子。"周凜聽見自己說,"會感冒的。"
他們沉默地站在雨中,肩膀之間只隔著一朵雛菊的距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