伊索·卡爾在約瑟夫懷中醒來時,晨光正漫過絲絨窗簾的縫隙。
他蜷縮的姿勢像一枚緊閉的蚌,后背緊貼約瑟夫的胸膛,能清晰聽見對方心跳穿過兩層睡衣的震動。
這已是約瑟夫借宿在他小屋的第三周——從一句忐忑的“別走”開始,停尸間里獨來獨往的入殮師與帶著相機的貴族,竟真的擠在這張狹窄的木床上,分享每一個潮濕的黎明。
約瑟夫的手指無意識纏繞著卡爾后頸的碎發(fā),呼吸平穩(wěn)地掃過他耳際。
卡爾凝視著墻上搖曳的光斑,仍覺得一切像一場過于真實的夢。
三年前在喪宅門口撞落相機時,他口罩下的嘴唇繃成直線,連一句完整的道歉都擠不出;
三年來約瑟夫竟揣著那張偷拍的背影照,在茫茫人海中固執(zhí)地尋找一個拒絕與他握手的入殮師。
而此刻,這個曾讓他跌進一片窒息深藍的男人,正用體溫烘暖他常年冰冷的脊背。
約瑟夫的相機始終在窗臺待命。
當卡爾跪坐在工作臺前為殯儀館送來的兒童梳理頭發(fā)時,一道影子斜斜落在他手邊。
“別動?!奔s瑟夫的聲音從光影交界處傳來。
卡爾指尖一頓,眼睫垂得更低。
他向來厭惡被注視,那些打量入殮師的眼光總摻雜著恐懼或憐憫。
可約瑟夫的鏡頭是不同的——卡爾聽見快門輕響,像一片羽毛落在心上。
透過取景框的注視剝離了所有評判,只剩純粹的凝視,讓他緊繃的肩線逐漸柔軟。
相紙在顯影液里浮出輪廓:逆光中卡爾的發(fā)梢染著金邊,手套邊緣沾著一點胭脂,指尖正將一朵白花別進女孩鬢間。
卡爾湊近看,約瑟夫的下巴幾乎蹭到他頭頂。
“這張...能給我嗎?”
他聲音悶在口罩里。約瑟夫笑著抽出相紙,在背面寫下一行字遞給他
——你讓死亡顯出了尊嚴。
廚房成了卡爾新的戰(zhàn)場。
當約瑟夫第三次被焦糊味引來時,只見卡爾對著冒煙的煎鍋如臨大敵,鍋鏟捏得像解剖刀。
“社交恐懼癥可沒教過我怎么對付鮭魚排?!?/p>
卡爾盯著鏟子上支離破碎的魚肉,耳根發(fā)燙。
約瑟夫接過鍋鏟時順勢握了握他的手,指尖的暖意直竄進袖口。
那些曾讓卡爾戰(zhàn)栗的肢體接觸,如今成了救生索,將他從自我否定的漩渦里打撈出來。
他們擠在洗碗池前沖洗餐盤。約瑟夫講起幼年弟弟克勞德打翻草莓塔的糗事。
水聲嘩啦里,卡爾忽然低聲說:“我養(yǎng)父...只教過我給死人喂防腐劑?!?/p>
水龍頭被擰緊了。
約瑟夫濕淋淋的手捧住他的臉,寶石藍的眼睛像廣闊溫柔的云海:“現(xiàn)在有人教你為活人煎魚了,伊索·卡爾先生?!?/p>
雷暴碾過城市那夜,卡爾在尖叫中驚醒。
停尸房的夢魘還粘在睫毛上——養(yǎng)父舉著針管的身影與童年衣柜的黑暗重疊。
冷汗浸透的睡衣貼在背上,他顫抖著去摸床頭燈,卻撞進一個堅實的懷抱。
“我在?!奔s瑟夫的聲音帶著睡意的沙啞,掌心穩(wěn)穩(wěn)拍著他的后背。
雨點砸在玻璃上,卡爾把臉埋進對方頸窩,呼吸間全是約瑟夫身上顯影藥水混合雪松的氣息。
那些獨自蜷縮在雨中的記憶漸漸淡去,此刻他像一艘系牢的舟。
他們裹著毛毯坐到窗邊。
約瑟夫突然說:“知道我為什么找你三年嗎?”
閃電劃亮他側(cè)臉,“第一次見你,你正給一個車禍遇難的孩子縫合傷口。那么溫柔,仿佛捧著一碰即碎的月亮?!?/p>
卡爾攥緊毯角,原來自己灰暗人生里的某個瞬間,竟成了他人眼中的光。
約瑟夫離開前夜,卡爾在行李箱底層發(fā)現(xiàn)了那臺老相機。
取景框里還夾著三年前拍下的背影——他僵直的脊背和工具箱,像一張孤獨的遺照。
而現(xiàn)在,相機旁散落著數(shù)十張新的相紙:餐桌前摘口罩的卡爾、窗臺邊打盹的卡爾、擦拭解剖工具的卡爾...每一張背面都標注著日期與溫度。
“要不要跳舞?”約瑟夫突然從身后擁住他。
留聲機流淌出肖邦的夜曲,他們赤腳踩在木地板上搖晃。
卡爾的手搭在約瑟夫肩頭,起初像托著易碎品般小心翼翼,漸漸變成依賴的抓握。
“社交恐懼癥患者學(xué)不會主動?!彼鴮懺谌沼浝?。
可當?shù)谝豢|晨光鍍亮窗欞時,是他仰頭吻住了約瑟夫的唇角。
相紙散落一地。
最新的一張是兩人交疊的剪影,卡爾寫在背面一行小字:我們互為顯影液,讓彼此的靈魂在光下浮現(xiàn)。
衣柜里掛著的兩件白大褂在晨風(fēng)中輕晃,一件殘留著福爾馬林的氣息,一件沾染了顯影藥水的微酸。
約瑟夫正給卡爾系圍巾,指尖蹭過他頸后淡粉的傷疤——那是養(yǎng)父煙頭留下的“教導(dǎo)印記”。
卡爾忽然按住他的手背:“今天...能陪我去墓地嗎?我想介紹你給養(yǎng)父認識?!?/p>
約瑟夫藍眼睛里漾開波紋,那是冰山融進春水的聲響。
窗外,三年未開的枯枝爆出第一粒花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