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九章 紅燭

春分前的風(fēng)已經(jīng)帶了暖意，子木蹲在院里翻曬新彈的棉絮，白花花的絨絮飛起來，粘在她發(fā)間，像落了場細(xì)雪。沙瑞金扛著梯子從外面進(jìn)來，梯子上捆著卷紅布，陽光透過布面，在青磚地上投下片暖融融的紅。

“李奶奶說這布做窗幔正好，”他把紅布解下來，抖開時帶起陣淡淡的皂角香，“鎮(zhèn)上布莊最后一塊了，王大娘特意去給留的。”子木摸了摸布面，棉線織得細(xì)密，邊緣還繡著圈淺粉的纏枝紋，像是誰用指甲輕輕掐出來的。

離選定的婚期只剩五天。起初定日子時，王大娘拿著黃歷翻了半晌，手指點(diǎn)在“春分”那頁：“這天好，晝夜平分，日子過得勻勻?qū)崒?shí)?！崩钅棠淘谝慌匝a(bǔ)：“春分種麥子，也種緣分，往后準(zhǔn)能生根發(fā)芽，枝繁葉茂?！?/p>

話是這么說，真要籌備起來，子木倒有些手足無措。沙瑞金看出她的局促，頭天晚上坐在燈下，拿張紙一筆一劃寫清單：“被褥要新彈的，你說要繡對鴛鴦；褂子得請張裁縫做，藏青色的，耐穿；紅燭要粗些的，能燃到天明……”他寫著寫著忽然笑了，“好像漏了什么？”子木湊過去看，紙上的字力透紙背，在“鴛鴦”兩個字旁邊，還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小鴨子。

最先忙活起來的是全院的鄰里。張大爺一早就在院門口的老槐樹上綁紅綢，踩著梯子往上遞時，嘴里還哼著早年的調(diào)子：“紅綢子，綠帶子，新媳婦進(jìn)門好日子……”小寶在底下舉著個紅囍字，非要親自貼在門楣上，踮著腳夠了半天，最后還是沙瑞金把他舉起來，才勉強(qiáng)粘住一角。

王大娘帶著兩個嬸子來縫喜被，竹筐里裝著新摘的棉花，白得像剛落的雪。“被角要縫成斜的，”她手把手教子木穿針，“針腳得密，一針壓一針，日子才能過得扎實(shí)?！弊幽緦W(xué)著她的樣子，指尖被針扎了下，滲出點(diǎn)血珠，王大娘趕緊用唾沫抹了抹：“沾點(diǎn)喜氣，好！”

喜被的被面是李奶奶送的，天藍(lán)色的府綢上印著纏枝蓮，說是她當(dāng)年的嫁妝?！拔疫@輩子沒穿過紅，”老人摸著被面嘆道，“就盼著子木能風(fēng)風(fēng)光光的?！弊幽拘睦镆慌?，忽然想起母親的木箱里，似乎有塊紅底繡金線的料子，趕緊翻出來，展開時金光閃閃，竟是塊上好的織錦。

“這是你娘給你留的嫁衣料！”王大娘眼睛一亮，“當(dāng)年她就說過，等你嫁人，要親自給你繡件龍鳳褂?！弊幽久鶝龅慕鹁€，忽然有了主意：“我把它裁成荷包吧，給沙瑞金系在腰間?！鄙橙鸾鹫谠豪锱瘢勓曰仡^笑：“好，系一輩子?！?/p>

傍晚時，張裁縫背著縫紉機(jī)來了，就在廊下擺開攤子。他量尺寸時，沙瑞金站得筆直，子木在一旁看著，忽然發(fā)現(xiàn)他比剛認(rèn)識時壯實(shí)了些，肩背也更寬了，大概是這半年來院里的活計(jì)沒少干?！把碓偈瞻氪?，”張裁縫用粉筆畫著線，“穿起來精神?！弊幽救滩蛔〗釉挘骸皠e太瘦了，冬天要套棉襖的。”張裁縫笑了：“新媳婦還沒進(jìn)門，就開始疼人了?！?/p>

夜里，兩人坐在燈下，子木縫荷包，沙瑞金削紅燭的燭芯。燭是李奶奶找鎮(zhèn)上的燭匠定做的，粗得像小胳膊，紅得發(fā)暗，上面還刻著“囍”字?！暗冒研鞠鞯脛騽虻?，”沙瑞金用小刀輕輕刮著，“不然燃到半夜就滅了?！弊幽究粗麑Ｗ⒌膫?cè)臉，忽然說：“我有點(diǎn)怕?！?/p>

“怕什么？”他放下刀，握住她的手。她的指尖還沾著金線的碎屑，涼涼的。“怕做不好……”子木聲音低下去，“怕不像娘說的那樣，能把日子過成河?！鄙橙鸾鸢阉氖仲N在自己臉上，胡茬扎得她手心發(fā)癢：“有我呢?！彼f得實(shí)在，沒有花哨的詞，卻比什么都讓人安心。

婚期前三天，院里的嬸子們來幫忙炸油果。大鐵鍋支在院里，菜籽油燒得冒青煙，王大娘把揉好的面團(tuán)切成小條，用筷子夾著抻長，下到油里“滋啦”一響，就鼓起個金黃的泡?！耙ǖ脙擅纥S，”她教旁邊的年輕媳婦，“像小元寶似的，招財(cái)。”子木學(xué)著炸，油星濺到手上，燙出個小紅點(diǎn)，沙瑞金趕緊拉她到一邊，自己站到鍋前，笨手笨腳地學(xué)，倒炸壞了好幾個。

李奶奶帶來個木匣子，打開一看，是些銀器：一對鐲子，一個長命鎖，還有支銀發(fā)簪。“這是我家老婆子的嫁妝，”老人把鐲子往子木腕上套，“銀能避邪，戴著穩(wěn)穩(wěn)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??！弊幽鞠胝聛?，被她按住：“就?dāng)是我給你的改口禮。”

最熱鬧的是貼囍字。全院的孩子都來了，拿著漿糊刷子，在門窗、樹干、甚至菜畦的籬笆上都貼了紅。小寶踩著沙瑞金的肩膀，把最大的一張貼在堂屋正中，貼完還拍著胸脯說：“我是壓轎童，要第一個掀轎簾！”子木笑著塞給他個剛炸好的油果，甜得他瞇起了眼。

婚期前一天，沙瑞金去鎮(zhèn)上打酒，子木在家整理母親的遺物。翻到箱底時，發(fā)現(xiàn)個布包，打開是雙千層底布鞋，黑布面，白底上納著“卍”字紋，針腳密得看不見線。她忽然想起去年冬天，母親坐在炭火盆旁，戴著老花鏡納鞋底，她說：“得趕在開春前做好，新鞋上轎，步步登高。”

門外傳來腳步聲，沙瑞金回來了，手里提著個陶罐，說是打了新釀的米酒?！巴醮竽镎f要溫著喝，”他把陶罐放進(jìn)熱水盆，“還說……”他忽然有點(diǎn)不好意思，“說入洞房時，要給你灌三杯，不然以后管不住你。”子木笑著捶他一下，手腕上的銀鐲子叮當(dāng)作響。

傍晚時，全院的人都來幫忙收拾。王大娘指揮著把新被褥鋪到炕上，李奶奶往窗臺上擺花生紅棗，張大爺在院里掛燈籠，孩子們則圍著沙瑞金，吵著明天要討喜糖。子木站在廊下，看著滿院的紅，忽然覺得眼睛有點(diǎn)潮——母親沒能看到這一天，但她留下的菠菜籽發(fā)了芽，留下的嫁衣料做成了荷包，留下的布鞋能陪她踏上新路，好像她從未離開過。

沙瑞金走過來，遞給她個油紙包，里面是塊紅絨布?！皬埐每p多送的，”他撓撓頭，“說給你包頭發(fā)用?！弊幽敬蜷_一看，里面還裹著支木簪，簪頭刻著朵小小的梅花，是他白天偷偷在木工房刻的，邊緣還不太光滑。

夜深了，鄰里們漸漸散去，院子里只剩下紅燈籠在風(fēng)里輕輕晃。沙瑞金把最后一對紅燭擺在桌上，燭芯已經(jīng)削得尖尖的，像兩只待飛的鳥?！懊髟缣觳涣辆偷萌ソ幽?，”他忽然說，“其實(shí)不用接，你本來就在這兒?！弊幽究吭谒缟?，聞著他身上的米酒香，還有淡淡的木頭味，像這院子里所有安穩(wěn)的日子。

窗外的月光落在菜畦里，新種的春麥已經(jīng)冒出綠芽，在夜里輕輕搖。子木想起驚蟄的雷聲，想起夏日的桑葚醬，想起秋日的藥草香，想起冬日雪地里的甜酒，原來日子真的像條河，不知不覺就淌過了四季，淌到了春暖花開的這天。

紅燭的光暈在墻上投下兩個依偎的影子，像幅慢慢暈開的畫。子木摸了摸腕上的銀鐲子，又摸了摸腰間的荷包，忽然盼著天快點(diǎn)亮——她要穿著母親做的布鞋，踩著院里的紅，去赴一場和春天的約，和他的約，和往后無數(shù)個尋常日子的約。

陶罐里的米酒還在溫著，香氣漫出來，混著滿院的紅，釀出了比蜜還甜的盼頭。

作者慶祝我考試完成

作者正式回歸