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竹靜靜地站著,像一尊亙古存在的黑色石像。幽藍的光在他毫無表情的臉上投下深邃的陰影。他沒有立刻回答,似乎在處理著這幾個問題蘊含的信息量。
幾秒鐘的絕對沉寂,如同一個世紀般漫長。
“我是五竹。” 平直的聲音終于響起,回答得簡潔至極,仿佛這個名字本身就代表了一切。“這里是小姐的居所——太平別院,地下一百七十尺,核心安全區(qū)?!?/p>
“太平別院……” 葉歸荑喃喃重復(fù),這個名字在混亂的記憶碎片中激起一絲微弱的漣漪,似乎關(guān)聯(lián)著一些模糊的、關(guān)于安全屋和秘密實驗室的畫面。
五竹的下頜線似乎極其輕微地繃緊了一瞬,那平直的、毫無起伏的聲音繼續(xù)流淌出來,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葉歸荑的心上:
“小姐葉輕眉……已確認死亡。死亡時間:慶歷七年,元月初七。死因:多重因素導(dǎo)致的生命體征終止。具體細節(jié),指令未授權(quán)披露?!?/p>
“死……死亡?” 葉歸荑猛地睜大了眼睛,瞳孔深處最后一點微弱的希冀之光瞬間熄滅,只剩下無邊的、冰冷的黑暗。盡管早有預(yù)感,但當(dāng)這冰冷的宣判由眼前這個毫無感情的“人”口中說出時,那股撕裂般的痛苦依舊排山倒海般襲來,遠比身體的蘇醒更加劇烈。姐姐……那個眼神明亮、笑容燦爛、總是帶著點瘋狂和不屈的姐姐……死了?那個在最后的混亂中,將她強行塞進這個冰冷棺材,嘶吼著“活下去,替我看著!”的姐姐……不在了?
巨大的悲傷如同冰海下的暗流,洶涌地沖擊著她剛剛凝聚起一絲力量的心防。她想哭,卻發(fā)現(xiàn)眼眶干澀得如同沙漠,連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。只有喉嚨里發(fā)出嗬嗬的、如同瀕死小獸般的抽氣聲。
“指令核心:守護此地,等待并保護目標個體:葉歸荑蘇醒?!?五竹的聲音再次響起,無視了她瀕臨崩潰的情緒,如同在執(zhí)行最標準的匯報程序,“指令來源:葉輕眉。指令等級:最高。指令激活時間:小姐生命體征終止后零點七秒。指令執(zhí)行狀態(tài):持續(xù)中,已運行:二十七年四個月零九天。”
二十七年!
這個冰冷的數(shù)字像一把重錘,狠狠砸在葉歸荑的心頭。二十七年……她在黑暗中沉睡了整整二十七年!外面滄海桑田,姐姐早已化為枯骨黃土,而她,被遺忘在這不見天日的地底,像一個被時間拋棄的幽靈。
“為什么……” 她失神地低語,聲音飄忽,“為什么是我在這里……為什么……” 她不是在質(zhì)問五竹,更像是在質(zhì)問那早已逝去的姐姐,質(zhì)問這荒謬而殘酷的命運。
五竹沒有回答這個超出他指令邏輯的問題。他只是微微側(cè)身,讓開了一點空間,露出了金屬艙體側(cè)后方冰冷的地窖墻壁。
“小姐有留言?!?他說著,伸出右手食指——那手指修長、穩(wěn)定、骨節(jié)分明,卻同樣缺乏人類的溫度——指向墻壁上一個特定的位置。
葉歸荑掙扎著,用盡剛剛恢復(fù)的那點可憐力氣,撐起上半身,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。
在幽藍光線下,冰冷的、布滿灰塵的金屬墻壁上,被人用某種極其堅硬的工具,刻下了一行行潦草卻依舊能辨認的符號和算式。那不是這個世界的文字,那是……那是她們姐妹在實驗室里常用的速記符號和物理公式!
是姐姐的字跡!帶著她特有的、那種在緊張或思考時特有的、微微向右上方傾斜的筆鋒!
葉歸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捏住,停止了跳動,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。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翻出那冰冷的金屬艙體,赤裸的、沾滿藍色凝膠的雙腳踉蹌地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,留下一個個粘膩的腳印。她不顧一切地撲向那面墻壁,冰冷的金屬觸感瞬間傳遞到掌心,她卻渾然不覺。
她的指尖顫抖著,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恐懼,撫摸著那些冰冷的刻痕。目光貪婪地掃過每一個符號,每一道算式。這不是留給后人的遺言,這是……這是留給她的!是姐姐在生命的最后時刻,倉促間刻下的!
公式的開頭極其復(fù)雜,涉及高能物理和生物場的耦合效應(yīng),像是在計算某種能量屏障的穩(wěn)定性……中間夾雜著幾個潦草到幾乎無法辨認的坐標符號,指向幾個特定地質(zhì)構(gòu)造特征……最后幾行,筆跡更加狂亂,仿佛刻寫之人已經(jīng)力竭:
...臨界點...能量場畸變...不可逆...
...坐標...鈾235富集區(qū)...地脈節(jié)點...關(guān)鍵...
...歸荑...活下去...看...答案...就在...
字跡到此戛然而止。最后一個“在”字的最后一筆,被一道深深的劃痕粗暴地切斷,仿佛刻寫者被外力強行拖走,或是……力量耗盡。
“姐姐……” 葉歸荑的指尖死死摳進冰冷的刻痕里,指甲崩裂滲出血絲也毫無所覺。巨大的悲痛、茫然、以及對這未完成留言背后隱藏的驚濤駭浪的恐懼,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。她將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墻壁上,抵在姐姐最后留下的痕跡上,身體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。
冰冷。刺骨的冰冷從墻壁,從腳下,從四面八方,無孔不入地鉆進她的身體。這冰冷是這地窖的空氣,是這金屬的艙體,是眼前這個守護者毫無生命的軀體,是姐姐已然消逝的殘酷事實,更是這二十七年時光在她與世界之間劃下的、深不見底的鴻溝。
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、深入骨髓的孤獨。仿佛整個宇宙,只剩下她一人,面對著這冰冷的墻壁和冰冷的守護者。
就在這時,一只冰冷的手,輕輕搭在了她劇烈顫抖的、赤裸的肩膀上。
葉歸荑猛地一顫,如同受驚的野獸,倏然回頭。
是五竹。他不知何時已無聲地站到了她的身后。那只手,穩(wěn)定、有力、毫無溫度,正是剛才遞給她生命液的那只手。他的臉依舊毫無表情,蒙著黑布的眼睛“看”著她。
“指令:保護?!?平直的聲音響起,內(nèi)容依舊是冰冷的程序語言。
但這一次,在葉歸荑因過度悲痛而異常敏銳的感知中,那只搭在她肩上的手,似乎……似乎極其極其輕微地,在她顫抖的肩頭,以一種難以察覺的幅度,非常非常生澀地……拍了一下?
這個動作,微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,也生硬得完全不像任何人類表達的安慰。它更像是一個程序在試圖執(zhí)行“安撫”子程序時,因數(shù)據(jù)庫匱乏而產(chǎn)生的、一次笨拙的、非邏輯性的嘗試。
然而,就是這樣一個微小、生硬、非邏輯的動作,在葉歸荑被無邊冰冷和孤寂吞噬的這一刻,卻像一根燒紅的針,瞬間刺穿了她強行構(gòu)筑的心防。
積蓄已久的、那無法流出的眼淚,終于沖破了干涸的眼眶,洶涌而出。滾燙的淚珠砸在冰冷布滿灰塵的地面上,瞬間變得冰涼。
她背對著五竹,額頭抵著姐姐冰冷的遺言,肩上是那只冰冷而笨拙的“安撫”的手,無聲地痛哭起來。在這埋葬了姐姐、也埋葬了她二十七年時光的地底冰窟里,哭聲被厚重的金屬和巖石吸收,沒有一絲回響。只有那幽藍的光,依舊冰冷地、永恒地流淌著,見證著這場無聲的、浸透紙背的悲慟與孤寂的蘇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