太平別院地底的冰冷，如同附骨之疽，即便沐浴在澹州正午過于慷慨的陽光下，也未能從葉歸荑的骨髓深處徹底驅(qū)散。那是一種記憶的寒冷，一種身份的寒冷，一種……被時間洪流沖刷上岸、格格不入的異類的寒冷。

范府老宅，那座被歲月和范老太太的威嚴(yán)浸透的宅邸，此刻對她而言，更像一個精致的囚籠。每一道回廊的陰影里，仿佛都藏著審視的目光；每一扇雕花木窗后，似乎都回蕩著竊竊私語。仆役們恭敬而疏離的“表小姐”，范老太太深沉難測的偶爾一瞥，還有范閑——那個有著姐姐眉眼、眼神深處卻沉淀著與年齡不符的警惕與算計的孩子——每一次看似不經(jīng)意的試探，都像細(xì)密的針，刺在她尚未完全適應(yīng)這具軀殼、更未適應(yīng)這個時代的神經(jīng)上。

窒息。

她需要空間，需要絕對的、不被任何人類目光和聲音侵?jǐn)_的空間。需要冰冷，但必須是自然的、遼闊的冰冷，而非地底那金屬棺材的囚禁之寒。

于是，在抵達(dá)澹州的第七個清晨，天際剛透出一線慘白，海風(fēng)帶著咸腥的涼意灌入庭院時，葉歸荑無聲地起身。她沒有驚動任何人，像一道沒有重量的影子，滑過沉睡的廂房，翻過低矮的后墻。身上是最簡單的粗布衣裙，顏色是接近礁石的灰褐，便于融入背景。腳上是一雙厚底耐磨的布鞋，沾著庭院濕潤的泥土。她懷中，貼身藏著一件堅硬冰冷的物件——一個由地底那金屬艙體某個可拆卸部件改造而成的、三棱錐形的刻刀，尖端異常堅硬銳利，是五竹在她離開前夜，如同交付一件普通工具般，沉默地遞給她的。

“小姐的習(xí)慣?！?他只說了這四個字，平直的聲音在寂靜的黎明前顯得格外清晰。

姐姐的習(xí)慣……葉歸荑的手指隔著布料，感受著那刻刀棱角分明的冰冷觸感，心底掠過一絲微瀾。姐姐也曾在某個時空的角落，面對無法排解的孤獨或難題時，用刻痕記錄思考嗎？這念頭非但沒有帶來暖意，反而加深了那無邊的孤寂。姐姐已逝，留下一個冰冷的守護者和一個同樣冰冷的習(xí)慣。

她朝著海的方向疾行。晨霧尚未完全散去，濕漉漉地纏繞著路旁的灌木和低矮的石墻?？諝庵袕浡鴿饬业暮Ｐ任?、潮濕泥土的氣息，還有遠(yuǎn)處漁村飄來的、若有似無的煙火氣。這氣味對她混亂的感官而言，是陌生的喧囂。她加快腳步，近乎逃離般，將那人間的煙火氣甩在身后。

地勢漸高，腳下的泥土被粗糲的砂石取代，繼而變成嶙峋的黑色礁石。風(fēng)驟然猛烈起來，帶著海水的濕冷，毫無阻隔地?fù)浯蛟谒砩?，吹得粗布衣裙緊緊貼在皮膚上，勾勒出單薄而緊繃的線條。長發(fā)被風(fēng)撕扯著，在腦后狂舞。她深吸一口氣，那冰冷、咸澀、飽含力量的空氣灌入肺腑，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，卻也奇異地沖刷掉了幾分地底帶來的腐悶和范府累積的壓抑。

終于，她站在了一片突出于海面、如同巨獸遺骸般的巨大礁石群上。這里遠(yuǎn)離漁港，礁石猙獰陡峭，海浪在下方咆哮著，一遍又一遍地撞擊著巖壁，發(fā)出沉悶而巨大的轟鳴，碎成漫天雪白的泡沫。天空是鉛灰色的，低垂厚重，仿佛隨時要壓垮這片怒海。目之所及，只有無盡翻滾的墨藍(lán)海水，灰暗的天空，以及腳下這片被億萬年風(fēng)浪啃噬得千瘡百孔的黑色礁石。

絕對的孤絕之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