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陣輕微的、富有節(jié)奏的木輪碾軋聲打破了碼頭的沉悶。
老管事推著一輛木質(zhì)輪椅,緩緩從霧靄深處行來。輪椅上,端坐著范老太太。
她今日穿得格外莊重,一身深紫色萬字不斷頭紋樣的錦緞襖裙,外面罩著玄色緙絲坎肩,滿頭銀發(fā)梳得紋絲不亂,戴著一套成色極佳的翡翠頭面。盡管臉上皺紋深刻,眼神卻異常清亮銳利,如同能穿透這濃重的霧靄,看清命運深處的波瀾。她的膝蓋上,放著一個用明黃色綢緞包裹的狹長木盒。
輪椅在范閑面前停下。
范閑立刻收斂了所有外露的情緒,上前一步,恭恭敬敬地跪下,行了一個大禮:“祖母,孫兒……這便要啟程了?!?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。無論他內(nèi)里藏著如何成熟的靈魂,面對這位將他從嬰孩撫養(yǎng)成人的老人,離別的酸楚依舊真切。
范老太太沒有立刻讓他起來。她那清亮的目光落在范閑低垂的頭頂,久久不語。碼頭上的風(fēng)似乎更冷了一些,吹動她坎肩下擺的流蘇,微微晃動。
半晌,她緩緩開口,聲音不高,卻異常清晰穩(wěn)定,每一個字都像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,帶著沉重的力量:
“起來吧,孩子?!?她微微抬手,“京都……不比澹州。那里水渾,浪急,暗礁叢生。一步行差踏錯,便是萬劫不復(fù)?!?/p>
范閑站起身,垂手恭立:“孫兒明白。定會謹(jǐn)言慎行,不忘祖母教誨?!?/p>
“謹(jǐn)言慎行?” 范老太太的嘴角似乎極其細(xì)微地扯動了一下,像是冷笑,又像是無奈。“有時候,光是縮著脖子,也未必能躲開天上掉下來的刀劍。”
她的目光越過范閑,似乎落在了那艘隱在霧中的官船上,又似乎看向了更遙遠(yuǎn)的、被濃霧遮蔽的京都方向。
“記住,” 她的聲音壓低了些,帶著一種近乎耳語的凝重,“在京都,眼睛看到的不一定是真,耳朵聽到的未必是實。人心隔肚皮,更何況是那些修煉成精的老狐貍。多看,多聽,多想。少說,少爭,但……該爭的時候,寸步不能讓。范家的臉面,你父親的臉面,還有……你自己的命,都得靠你自己去爭,去護(hù)著?!?/p>
范閑重重地點了點頭,將每一個字都刻進(jìn)心里:“孫兒謹(jǐn)記?!?/p>
范老太太的目光終于收了回來,重新落在范閑臉上。那銳利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,伸出枯瘦但溫暖的手,輕輕拍了拍范閑的手背:“去吧。到了京都,聽你父親安排。遇事……也多問問你……小姨?!?她說“小姨”兩個字時,語調(diào)有極其細(xì)微的停頓,目光似乎不經(jīng)意地掃過不遠(yuǎn)處那個沉默的灰色身影。
然后,她將膝上那個明黃色的綢緞包裹的木盒拿起,遞給范閑:“這個,帶上。算是祖母給你壯行?!?/p>
范閑雙手接過。木盒入手沉甸甸的,帶著老太太掌心的余溫。他沒有立刻打開,只是感激道:“謝祖母。”
范老太太擺擺手,示意他不必多禮。她的臉上露出一絲疲憊,靠在輪椅靠背上,輕輕闔了一下眼睛,再睜開時,又恢復(fù)了那種深潭般的平靜。她朝老管事微微頷首。
老管事會意,推著輪椅,緩緩轉(zhuǎn)向一旁,將空間留給了范閑和……葉歸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