葉歸荑邁過那道高高的門檻,踏入書房。
一股混合著陳年書卷、微澀墨香、清冷檀香以及一種極其淡的、屬于頂級銀炭燃燒后余燼的味道,撲面而來。書房寬敞,卻并不顯空曠。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紫檀木書架,密密麻麻塞滿了各種線裝古籍、卷宗冊頁。地上鋪著厚實的暗色地毯,吸走了所有腳步聲。
光線略顯昏暗,主要來自窗前一張寬大花梨木書案上的一盞造型古雅的青銅燈,以及壁爐里跳躍的、明明滅滅的炭火。爐火的光芒映照下,一個身影正背對著門口,負手站在一幅巨大的、繪有南慶山川輿圖的屏風(fēng)前,似乎在凝神觀看著什么。
那人身形適中,穿著一身料子極好、顏色穩(wěn)重的深青色常服,腰間束著同色玉帶,烏黑的頭發(fā)梳得一絲不茍,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在頭頂。僅僅是這樣一個背影,便透著一股沉靜如山、掌控全局的氣度。
葉歸荑在書房中央站定,距離那背影約五步之遙。她沒有出聲,只是靜靜地站著,如同書房里多出來的一件擺設(shè)。
仿佛過了一瞬,又仿佛過了許久。
那負手而立的身影終于緩緩轉(zhuǎn)過身。
范建。
他的面容與背影給人的感覺一致,沉穩(wěn),端正,帶著久居上位的從容。年紀約在四十許間,眼角已有細細的歲月紋路,但雙目開闔之間,神光內(nèi)蘊,清澈而深邃,仿佛能洞悉人心。他的目光落在葉歸荑身上,沒有立刻說話,只是平靜地、從上到下地打量著著她。
那目光并不銳利,卻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份量。仿佛他不是在看一個人,而是在審視一件剛剛送入府庫、需要評估其價值和風(fēng)險的物品。目光掠過她身上那身灰撲撲的、與這奢華書房格格不入的粗布衣裙,掠過她過于蒼白平靜的臉龐,掠過她那雙深不見底、毫無波瀾的眼眸。
書房里一片寂靜,只有壁爐中炭火偶爾發(fā)出的“噼啪”輕響。
“坐?!?范建終于開口,聲音依舊是那般平穩(wěn)溫和,聽不出喜怒。他指了指書案對面一張鋪著軟墊的花梨木扶手椅。
葉歸荑依言坐下,脊背挺直,雙手自然交疊放在膝上,姿態(tài)標準得如同尺子量出,卻透著一種冰涼的疏離感。
范建自己也走到書案后,在那張寬大的、鋪著虎皮墊子的太師椅上坐下。他拿起書案上的一把紫砂小壺,給自己斟了半杯熱氣裊裊的茶,卻沒有喝,只是用手指緩緩摩挲著溫?zé)岬谋凇?/p>
“老夫人來信說了,” 范建的目光依舊停留在葉歸荑臉上,語氣平淡如同話家常,“你從青州來,是輕眉的妹妹?”
“是?!?葉歸荑的回答簡潔如冰,一個字不多,一個字不少。
“青州葉家……” 范建微微頷首,摩挲茶杯的動作未停,眼神卻似乎飄遠了一瞬,仿佛在回憶什么久遠的事情?!昂芏嗄昵?,輕眉似乎……偶爾提起過一兩句青州祖地,只是語焉不詳,似有難言之隱?!?他巧妙地再次提及葉輕眉,語氣自然,卻如同投石問路,觀察著葉歸荑最細微的反應(yīng)?!皼]想到,葉家在青州還有血脈存續(xù)?!?/p>
葉歸荑的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,如同蝶翼掠過冰面,快得幾乎無法捕捉。姐姐……提起過青州?是為了給她這個“憑空出現(xiàn)”的妹妹編造一個合理的來歷,姐姐定然在生前就埋下過一些模糊的伏筆。
“祖上凋零,舊事……不提也罷?!?她抬起眼,目光平靜地迎向范建探究的視線,將之前在澹州應(yīng)對范老太太的話再次搬出,聲音依舊清冷無波。她知道,范建絕非范老太太,這話騙不過他,但這是一種態(tài)度——拒絕深談的態(tài)度。
范建摩挲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頓,深邃的眼眸中掠過一絲極淡的了然,卻并未繼續(xù)追問。他端起茶杯,輕輕吹了吹熱氣,啜飲了一小口,動作優(yōu)雅從容。
“既來了京都,便是客。范府雖不比當(dāng)年……總不會短了你的用度。” 他放下茶杯,語氣依舊溫和,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定奪。“府里規(guī)矩多,你初來乍到,凡事多看少問,安生住下便是。有什么短缺,直接吩咐管家?!?/p>
這是接納,也是劃界。給予基本庇護,但要求絕對安分,并暗示京都范府比澹州更加復(fù)雜,規(guī)矩森嚴。
“是?!?葉歸荑再次應(yīng)道,沒有任何異議,也沒有感激之詞。
就在這時,書房的門被輕輕敲響。
“父親?!?一個清亮卻又異常沉穩(wěn)的童聲在門外響起。
是范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