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,寒潭依舊覆著薄冰,只是崖壁上的幽冥草比往日亮得更盛,細碎的磷火像被揉碎的星子,簌簌落在冰面,映出兩道對峙的身影。
謝環(huán)玉換了身月白色的長袍,袖口繡著銀線勾勒的流云紋,行走間似有月華流淌。她背著一柄通體瑩白的長劍,劍鞘上嵌著三顆圓潤的珍珠,是神族的“凝露劍”,據說能引天河之水,滌蕩邪祟。此刻她指尖捻著一枚玉簡,正低頭細看,聞言抬眸時,琉璃色的眸子在磷火下亮得驚人:“江君倒是準時?!?/p>
江懿燕依舊是玄色衣袍,只是今日腰間多了塊墨玉腰牌,上面刻著繁復的妖紋,隱隱有紅光流轉。他瞥了眼謝環(huán)玉手中的玉簡,紫眸微挑:“神族辦事,都靠這勞什子?”
“總好過江君空著手來?!敝x環(huán)玉將玉簡收起,指尖在劍鞘上輕輕一敲,三顆珍珠突然亮起,射出三道細光,在空中交織成一張星圖,“凈世蓮生于混沌,尋常術法找不到蹤跡,但星軌不會說謊。我查過近千年的星象異動,唯有北荒的‘碎星淵’,曾在百年前出現過混沌氣澤?!?/p>
江懿燕的目光落在星圖上,那些流轉的光點在他眼中似乎有了不同的意味:“碎星淵是上古戰(zhàn)場遺跡,里面不僅有混沌氣,還有無數怨靈,稍有不慎便會被吞噬。你確定要去?”
“不確定?!敝x環(huán)玉說得坦誠,“但這是目前唯一的線索。”她頓了頓,補充道,“何況,江君難道怕了?”
“怕?”江懿燕低笑一聲,指尖在腰牌上一抹,墨玉突然浮起一層黑霧,黑霧散去時,露出一張泛黃的獸皮地圖,“我妖域的古籍記載,碎星淵深處有座‘鎮(zhèn)魂塔’,塔底鎮(zhèn)壓著一只上古兇獸,而凈世蓮,很可能就長在兇獸的巢穴里?!?/p>
謝環(huán)玉看著地圖上蜿蜒的血色紋路,眉頭微蹙:“鎮(zhèn)魂塔?我怎么從未在神族典籍里見過記載?”
“你們神族的典籍,不是早就被那些老頑固改得面目全非了?”江懿燕收起地圖,語氣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,“當年神魔大戰(zhàn),鎮(zhèn)魂塔本是妖族所建,后來被神族搶占,最后卻隨著戰(zhàn)場一起沉入深淵。謝神君不知道,也正常?!?/p>
又是陳年舊事。謝環(huán)玉不想與他爭辯,只是抬手召回星圖:“既然如此,出發(fā)吧?!?/p>
兩人一前一后踏上寒潭的冰面,腳下的薄冰竟未發(fā)出絲毫碎裂聲。謝環(huán)玉的步法輕盈,足尖點過之處,冰面泛起一層淡淡的銀光;江懿燕則步履沉穩(wěn),玄色衣袍掃過冰面時,那些幽冥草的磷火竟自動避開,像是畏懼著什么。
行至潭中心,謝環(huán)玉突然停下腳步,轉身看向江懿燕:“有件事,我得提前說清楚?!?/p>
“你說?!?/p>
“碎星淵里的怨靈,大多是當年戰(zhàn)死的神族士兵。”她的聲音低了幾分,琉璃色的眸子里難得染上一絲復雜,“若是遇到,我不會讓你傷他們?!?/p>
江懿燕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:“謝神君這是在跟我講情面?當年這些神族士兵殺我妖族同胞時,可沒講過情面?!?/p>
“一碼歸一碼?!敝x環(huán)玉寸步不讓,“他們已經死了,魂魄被困在淵底千年,早已沒了當年的戾氣,何必趕盡殺絕?”
“若是他們攔路呢?”江懿燕逼近一步,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縮短,他身上的妖氣與謝環(huán)玉的神澤在空中碰撞,激起細小的漣漪,“你也要護著?”
謝環(huán)玉迎上他的目光,沒有后退:“我會讓他們讓路?!?/p>
江懿燕盯著她看了片刻,突然笑了,那笑意卻未達眼底:“好啊,我倒要看看,謝神君怎么讓一群怨靈‘讓路’?!?/p>
說罷,他轉身繼續(xù)前行,玄色衣袍的下擺掃過冰面,帶起一陣冷風。
謝環(huán)玉看著他的背影,指尖在凝露劍的劍鞘上輕輕摩挲。她知道江懿燕的性子,看似漫不經心,實則睚眥必報,當年的恩怨在他心里扎得極深。這次同行,怕是少不了摩擦。
但她別無選擇。
兩人一路向北,越靠近碎星淵,周遭的氣息便越發(fā)陰冷。原本該是晴空萬里的天,此刻卻被一層灰蒙蒙的霧氣籠罩,連陽光都透不進來。
行至一片荒蕪的山谷時,江懿燕突然停下腳步,抬手示意謝環(huán)玉噤聲。他側耳聽了片刻,紫眸微微一沉:“有人跟著?!?/p>
謝環(huán)玉凝神細聽,果然聽到身后傳來極輕微的腳步聲,若非兩人修為深厚,根本察覺不到。她皺眉:“是魔族?”
“不像?!苯惭嘀讣鈴棾鲆豢|黑氣,黑氣如靈蛇般竄向身后的密林,“魔氣更重,這腳步聲……太輕了?!?/p>
話音剛落,密林里傳來一聲短促的驚呼,隨即又恢復了寂靜。江懿燕示意謝環(huán)玉跟上,兩人身形一閃,已落入密林之中。
只見一棵大樹下,一個穿著淺綠色衣裙的少女正捂著腳踝,疼得齜牙咧嘴。她身邊的地面上,一縷黑氣正緩緩消散,顯然是被江懿燕的妖氣所傷。
“周施瑤?”謝環(huán)玉看到少女的臉,有些意外,“你怎么會在這里?”
周施瑤抬頭看到兩人,眼睛一亮,隨即又垮下臉:“環(huán)玉!我找你好幾天了!上次在瑤池聽你說要來找凈世蓮,我想著碎星淵危險,就偷偷跟過來了,誰知道腳崴了……”她說著,偷偷瞥了眼江懿燕,眼神里帶著點好奇和警惕。
江懿燕打量著周施瑤,她身上沒有絲毫妖氣,也沒有神力波動,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修仙者。但能跟上他們的腳步,顯然不簡單。他冷哼一聲:“神族的人,都這么愛多管閑事?”
“我才不是多管閑事!”周施瑤立刻反駁,“環(huán)玉一個人去碎星淵太危險了,我跟著也好有個照應!”她說著,偷偷給謝環(huán)玉使了個眼色,嘴角還帶著點不易察覺的笑意。
謝環(huán)玉哪會不知道她的心思,定是聽說了自己要和江懿燕同行,好奇之下才跟來的。她無奈地嘆了口氣:“碎星淵不是你該來的地方,我讓你回去?!?/p>
“我不!”周施瑤梗著脖子,“我已經跟到這里了,你要是不讓我去,我就……我就大喊大叫,讓所有人都知道神族和妖族合作了!”
謝環(huán)玉頭疼不已。周施瑤是她在神族為數不多的朋友,性子跳脫,看似單純,實則鬼主意多得很。她知道周施瑤說得出做得到,若是真鬧起來,確實麻煩。
江懿燕看著這一幕,突然開口:“讓她跟著吧?!?/p>
謝環(huán)玉和周施瑤都愣住了。
江懿燕瞥了眼周施瑤,語氣淡漠:“多個人,也多雙眼睛。何況,她既然能跟上我們,想必也有些本事,不至于拖后腿。”
周施瑤眼睛瞬間亮了,連忙點頭:“對對對!我很厲害的!我會醫(yī)術,還會布陣,肯定能幫上忙!”
謝環(huán)玉看著江懿燕,不明白他怎么突然變了主意。但他說得也有道理,周施瑤的醫(yī)術確實不錯,碎星淵里危機四伏,有個懂醫(yī)術的在身邊,或許真的能派上用場。
“好吧?!敝x環(huán)玉最終還是點了頭,“但你必須聽我的,不許亂跑?!?/p>
“沒問題!”周施瑤立刻答應,手腳麻利地爬起來,偷偷拍了拍身上的土,看向江懿燕的眼神里多了點好感。
三人繼續(xù)前行,氣氛卻比之前熱鬧了些。周施瑤像是有說不完的話,一會兒問謝環(huán)玉星圖的事,一會兒又好奇地打量江懿燕的墨玉腰牌,雖然江懿燕大多時候都懶得理她,但她也不在意,依舊嘰嘰喳喳個不停。
謝環(huán)玉走在中間,聽著周施瑤的聲音,又看了眼身旁沉默前行的江懿燕,總覺得這趟旅程,恐怕會比她想象的還要“熱鬧”。
傍晚時分,三人終于抵達碎星淵邊緣。
那是一片巨大的深淵,深不見底,邊緣的巖石呈現出詭異的暗紅色,像是被血浸泡過。深淵上方籠罩著一層厚厚的灰色霧氣,霧氣中隱隱傳來凄厲的哭嚎聲,讓人不寒而栗。
“這就是碎星淵?”周施瑤看著眼前的景象,忍不住縮了縮脖子,“好可怕……”
江懿燕拿出獸皮地圖,鋪在一塊平整的巖石上,指尖點向地圖中央的位置:“鎮(zhèn)魂塔就在深淵底部的中心,我們從這里下去?!?/p>
謝環(huán)玉看著那片翻滾的霧氣,眉頭微蹙:“霧氣里有怨氣,會侵蝕神魂,我們得先做些準備。”她說著,從袖中取出三枚玉佩,玉佩是用上好的暖玉制成,上面刻著安神的符文,“帶上這個,能抵擋一陣子。”
周施瑤連忙接過玉佩,小心翼翼地系在腰間,仿佛那是什么救命符。
江懿燕接過玉佩,看了一眼,便隨意地揣進懷里,語氣淡漠:“走吧?!?/p>
三人縱身躍入深淵,身影瞬間被翻滾的霧氣吞沒。
霧氣比想象中更濃,能見度不足三尺,耳邊的哭嚎聲也越來越清晰,時而像女子的啜泣,時而像男子的嘶吼,聽得人心煩意亂。
謝環(huán)玉運轉神力,周身泛起一層淡淡的白光,將霧氣隔絕在外。她側耳聽著周圍的動靜,突然開口:“左邊有東西過來了?!?/p>
江懿燕早已察覺,他冷哼一聲,指尖彈出一縷黑氣,黑氣在霧氣中化作一道利爪,猛地抓向左邊的黑暗。只聽一聲凄厲的慘叫,霧氣中落下幾滴黑色的血液,隨即恢復了平靜。
“是怨煞?!苯惭嗍栈厥郑Z氣平淡,“碎星淵里最低等的怨靈,被怨氣侵蝕得沒了神智,只會攻擊活物?!?/p>
周施瑤緊緊跟在謝環(huán)玉身后,聽到這話,忍不住打了個寒顫:“那……那我們會不會遇到更厲害的?”
“會?!敝x環(huán)玉的聲音平靜無波,“而且會很多?!?/p>
話音剛落,周圍的霧氣突然劇烈地翻滾起來,無數道黑影從霧氣中竄出,朝著三人撲來。這些黑影形態(tài)各異,有的缺胳膊少腿,有的面目全非,正是江懿燕所說的怨煞。
江懿燕眼神一凜,玄色衣袍無風自動,周身散發(fā)出濃烈的妖氣,那些撲來的怨煞像是遇到了克星,紛紛停下腳步,在原地瑟瑟發(fā)抖。
“不知死活。”江懿燕冷哼一聲,正要動手,卻被謝環(huán)玉攔住。
“等等?!敝x環(huán)玉看著那些怨煞,琉璃色的眸子里閃過一絲不忍,“他們也是可憐人,不必趕盡殺絕?!彼f著,抬手結印,口中念念有詞。隨著她的咒語,周身的白光越來越亮,那些白光化作無數道細小的光點,落在怨煞身上。
奇怪的是,那些原本兇神惡煞的怨煞,在接觸到白光后,竟?jié)u漸平靜下來,眼中的兇光褪去,露出一絲迷茫。片刻后,它們化作一道道青煙,緩緩消散在霧氣中。
江懿燕看著這一幕,紫眸微微瞇起,沒有說話。
周施瑤看得目瞪口呆:“環(huán)玉,你好厲害啊!這是什么法術?”
“安神咒?!敝x環(huán)玉收回手,氣息微喘,“只能凈化一些低級的怨靈,遇到厲害的,就沒用了。”
江懿燕突然嗤笑一聲:“婦人之仁?!?/p>
謝環(huán)玉轉頭看他:“江君若是覺得我礙事,大可自己先走?!?/p>
“你以為我不想?”江懿燕挑眉,“但你手里有星圖,我若是走了,豈不是讓你占了便宜?”
兩人又開始針鋒相對,空氣中仿佛有火花在碰撞。
周施瑤看著他們,偷偷捂嘴笑了。她覺得,這兩人明明是在吵架,卻偏偏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默契,就像她上次在瑤池看到的那對戲水的鴛鴦,一邊互相啄著對方的羽毛,一邊又寸步不離。
就在這時,深淵底部傳來一陣劇烈的震動,仿佛有什么龐然大物正在蘇醒。霧氣開始瘋狂地旋轉,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,將三人往漩渦中心吸去。
“不好!”謝環(huán)玉臉色一變,“是鎮(zhèn)魂塔的禁制被觸動了!”
江懿燕眼神一沉,抬手抓住謝環(huán)玉的手腕,同時另一只手將周施瑤拉到身邊:“抓緊了!”
三人被卷入漩渦之中,身體不受控制地旋轉著,耳邊傳來呼嘯的風聲和更加凄厲的哭嚎。謝環(huán)玉只覺得手腕被江懿燕抓得很緊,他的手心很燙,帶著妖力的灼熱感,與她微涼的皮膚形成鮮明的對比。
她下意識地想掙脫,卻被他抓得更緊。
“別動!”江懿燕的聲音在風聲中傳來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,“這漩渦里有空間亂流,亂動會被撕碎的!”
謝環(huán)玉只好作罷,任由他抓著。她能感覺到他的力量透過手腕傳來,沉穩(wěn)而有力,竟讓她莫名地安心了幾分。
不知過了多久,漩渦的力量終于減弱,三人重重地摔在一片堅硬的地面上。
謝環(huán)玉掙扎著爬起來,只覺得渾身酸痛,她看向身邊的江懿燕,他正皺著眉揉著胳膊,顯然也摔得不輕。周施瑤則趴在地上,哼哼唧唧地半天沒起來。
“你沒事吧?”謝環(huán)玉下意識地問了一句。
江懿燕抬眸看她,眼神復雜:“死不了?!?/p>
謝環(huán)玉這才注意到,自己的手腕上還留著他的指印,紅得有些刺眼。她連忙收回手,掩飾性地理了理衣袖。
周施瑤終于爬起來,拍了拍身上的灰,好奇地打量著四周:“這里是……鎮(zhèn)魂塔?”
三人所處的地方,是一座巨大的塔底,塔身由黑色的巖石砌成,上面刻滿了古老的符文,符文隱隱有紅光流轉,散發(fā)著陰森詭異的氣息。塔底的正中央,有一個巨大的祭壇,祭壇上插著一柄斷裂的長劍,劍身銹跡斑斑,卻依舊透著一股凌厲的氣勢。
而在祭壇的周圍,散落著無數白骨,有的完整,有的破碎,顯然是當年戰(zhàn)死的士兵留下的。
“應該是了?!敝x環(huán)玉走到祭壇邊,仔細觀察著那些符文,“這些是上古的鎮(zhèn)魂符,用來鎮(zhèn)壓塔底的兇獸?!?/p>
江懿燕走到斷裂的長劍旁,俯身看了看:“這是‘裂天劍’,當年妖族的鎮(zhèn)族之寶,沒想到會在這里。”
“看來,當年的戰(zhàn)場,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慘烈?!敝x環(huán)玉嘆了口氣。
就在這時,祭壇突然劇烈地震動起來,那些散落的白骨竟開始緩緩移動,像是要重新拼湊成人形。塔身上的符文紅光越來越亮,散發(fā)出濃烈的怨氣。
“不好!”江懿燕臉色一變,“我們驚動了塔底的兇獸!”
話音剛落,祭壇中央突然裂開一道巨大的縫隙,縫隙中噴出一股濃烈的黑氣,黑氣中隱隱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。
謝環(huán)玉握緊了凝露劍,琉璃色的眸子里閃過一絲凝重:“準備戰(zhàn)斗。”
江懿燕也站直了身體,墨玉腰牌上的妖紋亮起,散發(fā)出強大的妖氣:“正好,我倒要看看,這上古兇獸有多厲害?!?/p>
周施瑤雖然害怕,但還是從袖中取出一把銀針,緊張地看著那道縫隙:“我……我也能幫忙!”
黑氣越來越濃,咆哮聲也越來越近,仿佛有什么恐怖的東西即將從縫隙中鉆出來。
謝環(huán)玉和江懿燕背靠背站著,一個手持凝露劍,周身神光流轉;一個妖力暴漲,玄色衣袍獵獵作響。兩人雖然依舊互不待見,卻在這一刻,形成了一種微妙的默契。
他們都知道,接下來的戰(zhàn)斗,將決定他們能否找到凈世蓮,甚至能否活著離開碎星淵。
而那株藏在兇獸巢穴里的凈世蓮,又將給他們帶來怎樣的變數?
無人知曉。
塔底的震動越來越劇烈,裂縫中的黑氣已經凝聚成一只巨大的爪子,正緩緩地向上攀爬。
一場大戰(zhàn),一觸即發(fā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