曉曉復學那天，江野特意請了半天假陪她去學校。
初秋的陽光透過行道樹，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。曉曉穿著洗干凈的校服，背著江野前幾天剛給她買的新書包，一路上都緊緊攥著書包帶，指尖泛白。
“別緊張，”江野放慢腳步，和她并肩走，“就是去教務處辦個手續(xù)，我陪你一起?！?/p>
曉曉點點頭，小聲說：“嗯，就是……怕老師問起爸媽的事?！?/p>
江野心里一軟。游戲里對“父母雙亡”的設定只是一行字，可落在現(xiàn)實里，是每個需要填“家庭成員”的表格里都要面對的空白，是別人無意提起時瞬間僵硬的沉默。
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(fā)，像小時候那樣：“問就問，實話實說就好。有我在呢?！?/p>
辦理手續(xù)很順利，班主任是個和藹的女老師，沒多問，只是拍了拍曉曉的肩膀：“歡迎回來，有困難就跟老師說?！?/p>
從辦公室出來，正好趕上課間。走廊里擠滿了學生，喧鬧聲像潮水一樣涌過來。曉曉下意識地往江野身后躲了躲，眼睛飛快地掃過人群，帶著點怯意。
“我?guī)闳ソ淌铱纯?？”江野問?/p>
“嗯?！?/p>
高二（3）班的教室在走廊盡頭。剛走到門口，就聽到里面?zhèn)鱽硪魂嚭逍?，夾雜著幾句不太友善的議論。
“就是她??？聽說爸媽沒了……”
“怪不得休學這么久，換我我也受不了……”
“你看她那樣子，跟個悶葫蘆似的……”
曉曉的臉瞬間白了，腳步釘在原地，眼圈慢慢紅了。
江野皺起眉，正要開口，教室里的笑聲突然停了。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向教室后排的角落。
那里坐著一個女生。
她戴著白色的口罩，只露出一雙眼睛，長長的劉海垂下來，遮住了大半張臉。她低著頭，手里拿著一本速寫本，筆尖在紙上飛快地動著，仿佛周圍的一切都和她無關。
剛才議論曉曉的幾個女生，看到她時，臉上的嘲諷突然變成了不自在，訕訕地閉了嘴。
“那是蘇念，”旁邊路過的一個同學小聲說，“這學期剛轉(zhuǎn)來的，從來不說話，怪怪的。”
江野的目光落在蘇念身上。她的校服袖口洗得有些發(fā)白，手指纖細，握著鉛筆的姿勢很用力，指節(jié)泛白。速寫本攤開著，從江野的角度看過去，隱約能看到上面畫著一片灰暗的色塊，像被烏云壓著的天空。
就在這時，蘇念似乎察覺到了他的視線，筆尖一頓，猛地抬起頭。
四目相對的瞬間，江野看到了她的眼睛。
那是一雙很漂亮的眼睛，瞳孔顏色很淺，像浸在水里的玻璃珠，卻盛滿了和年齡不符的警惕與怯懦，像受驚的小獸。她飛快地低下頭，把速寫本往懷里攏了攏，肩膀微微縮了起來。
“走吧，我送你回座位?！苯笆栈啬抗猓p聲對曉曉說。
曉曉點點頭，卻忍不住回頭看了蘇念一眼。
下午江野去接曉曉時，正趕上放學。校門口擠滿了人，他在人群里找了半天，才看到曉曉站在不遠處的香樟樹下，旁邊還站著一個人——是蘇念。
蘇念依舊戴著口罩，手里緊緊攥著速寫本，低著頭，而曉曉正拿著一個蘋果遞給她，小聲說著什么。
看到江野，曉曉眼睛一亮，拉著蘇念走過來：“江野哥，這是蘇念，她也住我們小區(qū)附近，我們可以一起回去?！?/p>
蘇念的身體僵了一下，往后縮了縮，似乎想躲。
“你好，我是江野?！苯皩λα诵ΓM量讓語氣聽起來溫和，“謝謝你陪曉曉?！?/p>
蘇念沒說話，只是飛快地抬眼看了他一下，又低下頭，耳根有點紅。
回去的路上，曉曉嘰嘰喳喳地說著學校的事，蘇念一直沉默地跟在旁邊，腳步落在曉曉后面半步的位置。江野注意到，她的速寫本邊角都磨卷了，封面畫著一只簡筆畫的小貓，歪歪扭扭的，卻透著點可愛。
快到小區(qū)門口時，突然下起了小雨。
雨不大，卻很密，打在身上涼絲絲的。江野下意識地把外套脫下來，披在曉曉身上。
“蘇念，你帶傘了嗎？”曉曉問。
蘇念搖搖頭，手指把速寫本抱得更緊了，似乎怕被雨淋濕。
江野看了看天，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。他從包里翻了翻，找出一把折疊傘——還是上次給蘇念的那把，她大概是還回來了，被曉曉順手塞進了他的包里。
“這個你拿著。”江野把傘遞給蘇念。
蘇念愣住了，沒接。
“拿著吧，”江野把傘塞進她手里，“別淋雨，容易感冒。”
蘇念的手指碰到了他的指尖，像觸電一樣縮了一下，卻還是緊緊握住了傘柄。她低著頭，口罩遮住了大半張臉，只能看到她長長的睫毛顫了顫。
走到分岔路口，蘇念停下腳步，對著江野和曉曉鞠了一躬，然后轉(zhuǎn)身跑進了雨里，撐開的傘在灰蒙蒙的雨幕里，像一朵白色的花。
“她好像很怕生。”曉曉看著她的背影說。
“嗯。”江野點點頭，心里卻有點異樣。
他總覺得，蘇念攥著速寫本的樣子，像在守護一個不能說的秘密。
第二天下午，江野去便利店買東西，陳姨叫住了他：“小江，昨天是不是下雨了？蘇念那丫頭回來的時候，渾身都濕了，傘卻好好的收著，問她怎么不用，也不說話。”
江野愣了一下。
不用傘？
他突然想起昨天蘇念跑開時的樣子，傘是撐開的……難道是后來又收起來了？
回到家，曉曉正在寫作業(yè)，看到江野回來，指著沙發(fā)上的一個本子說：“江野哥，這是蘇念放在門口的，說是昨天借你的傘，還回來的時候不小心把這個落在傘里了?！?/p>
那是一本速寫本，正是蘇念一直攥在手里的那本。
江野拿起速寫本，猶豫了一下，還是翻開了。
第一頁是灰暗的涂鴉，扭曲的人影，尖刻的笑臉，看得人心里發(fā)悶。往后翻，大多是這樣的畫面，偶爾有幾張畫著空蕩蕩的教室、緊閉的房門，線條都帶著一股壓抑的鋒利。
直到翻到最后一頁，江野停住了。
那一頁畫著一個背影，穿著簡單的T恤，正把傘遞給一個戴著口罩的女孩。背景是下雨的街道，用淡淡的灰色渲染，卻在背影的腳下，畫著幾縷暖黃色的光。
畫的右下角，用鉛筆寫著一個極小極小的字，不仔細看幾乎發(fā)現(xiàn)不了——
“謝?！?/p>
江野的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。
他合上速寫本，走到窗邊。小區(qū)樓下的香樟樹下，有個纖細的身影正站在那里，抬頭望著他家的方向，手里空著，大概是把速寫本送回來之后，就一直沒走。
看到江野在窗邊，她像被燙到一樣，猛地轉(zhuǎn)過身，飛快地跑遠了，書包在背后顛了顛，像只慌慌張張的小兔子。
江野看著她的背影，握緊了手里的速寫本。
他突然覺得，這個“黃油世界”里的女孩們，好像都藏著一本沒說出口的故事，而那些故事，遠比游戲代碼里寫的，要沉重得多。
他拿出筆，在速寫本最后一頁的空白處，畫了一個大大的笑臉，然后把本子疊好，打算明天還給她。
或許，有些話不用說出口，用畫的，也能聽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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