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乘蒼瀾凈河山

馬車碾過青石板路時，黎安左肩的傷口又開始滲血。

血珠透過繃帶浸出來，在藏青色短褂上洇成暗紫色的云。他抬手按住傷處，指腹摸到皮肉下外翻的傷口，疼得牙關(guān)發(fā)緊——昨夜和其他幫派的火拼里，一顆流彈擦著肩胛骨飛過，帶起的碎骨渣至今還嵌在肉里。?

沈清硯的診所藏在碼頭巷尾的老槐樹下，木門上掛著塊褪色的"濟(jì)世"匾額。黎安推開門時，藥杵研磨草藥的沙沙聲戛然而止。沈清硯正坐在窗下翻書，陽光透過雕花木窗，在她藍(lán)布衫上投下細(xì)碎的光斑，倒讓這滿室的藥香里多了幾分暖意。

"又來添麻煩了。"黎安扯了扯嘴角，想笑卻牽動了傷口，疼得倒抽一口冷氣。?

沈清硯放下醫(yī)書起身時，白瓷藥碗在托盤上輕輕碰撞。"龍蛇堂的二當(dāng)家，如今倒成了我這里的?？?。"她的聲音依舊輕緩，指尖解開繃帶時卻頓了頓——傷口邊緣泛著黑紅，明顯是被臟東西感染了。?

碘酒棉球擦過皮肉的瞬間，黎安渾身繃緊如拉滿的弓。

他盯著沈清硯低垂的眼睫，突然開口："沈小姐知道龍爺最近負(fù)責(zé)的貨嗎？"?

藥杵啷當(dāng)一聲撞在瓷缽上。沈清硯抬眼時，瞳孔里的光驟然冷下去，像淬了冰的刀鋒。"黎二當(dāng)家這話是什么意思？"?

黎安忍著劇痛前傾身體，鼻尖幾乎要碰到她頸間的藥香："前幾日碼頭運的貨，龍爺說是北方來的特產(chǎn)。可我瞧著那些箱子……"他故意頓住，看她指尖捏緊了銀質(zhì)鑷子，"里面裝了活物。"?

沈清硯突然將鑷子拍在托盤上，藥水瓶碰撞的脆響在寂靜的屋里炸開。

"黎安，"她的聲音陡然沉下去，平日里總帶著暖意的眼神此刻像結(jié)了冰的江面，"有些生意沾了血，會爛到骨頭里。"?

黎安的心猛地一沉。他原想旁敲側(cè)擊，卻沒料到她竟如此直白。窗外的老槐樹突然落下幾片葉子，在地上旋出細(xì)碎的圈，像極了那些黑箱里女人們蜷縮的影子。?

"若是……若是那些貨是活人呢？"黎安的喉結(jié)滾了滾，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，"被賣到豸軍駐地的活人。"?

沈清硯正在配藥的手突然一抖，褐色的藥液在白瓷盤里濺出星點，像落在雪地上的血。她背過身去整理藥柜，聲音透過玻璃藥瓶的反光傳過來，帶著種壓抑的顫抖："你知道豸本軍的慰安處嗎？"?

黎安一怔。

這個詞他在豸軍駐地聽見過，那些士兵用生硬的漢語有意無意跟他調(diào)笑，說前線的"慰安婦"比軍妓更聽話。當(dāng)時他只當(dāng)以為尋常的污言穢語，此刻被沈清硯說出來，卻像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心上。

"我只知道，豸本軍強(qiáng)奸了我姐姐，沒準(zhǔn)，她們也會……"

"那些姑娘……"沈清硯沒有等他說完話。

可是她的肩膀開始微微發(fā)抖，藥柜上的玻璃罐跟著震顫，"會被分到各個駐地，十幾個士兵輪著……"她的聲音突然哽咽，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嚨。?

黎安看著她指尖按在藥瓶標(biāo)簽上的力道，指節(jié)泛白得幾乎要碎掉。那標(biāo)簽上畫著株當(dāng)歸，墨色的筆觸被她按出了褶皺，像極了貨箱里那個十五歲姑娘被麻繩勒出的頸痕。?

"她們會被折磨到死。"沈清硯轉(zhuǎn)過身時，眼眶紅得像浸了血，"有的被挑斷腳筋防止逃跑，有的懷了孕就被活活打死……"

黎安的五臟六腑像被人攥住了，疼得他喘不過氣。他想起豸軍駐地木樁上綁著的昭華百姓，想起那個被挑在刺刀上的嬰兒——原來這世上真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，是眼睜睜看著無辜者墜入煉獄……

可是，自己是龍爺?shù)娜?，自己的命也是龍爺弄回來的?/p>

龍蛇堂的人做叛國的交易，自己卻只能攥著刀站在原地。?

沈清硯遞來個褐色藥瓶時，指尖還在發(fā)抖。"止痛藥，睡前吃一粒。"她的聲音恢復(fù)了平靜，卻不敢看他的眼睛，"后天晚上，拿后續(xù)的藥。"?

地址呢？

黎安疑惑地想。

黎安接過藥瓶時，指尖觸到瓶底的異樣。玻璃表面有處細(xì)微的凸起，像藏了什么硬物。他揣好藥瓶起身告辭，走到門口時聽見沈清硯在身后說："黎安，有些債，總要有人討的。"?

回到宅院時，月光正透過窗欞在地上織出銀網(wǎng)。黎安關(guān)緊房門，將藥瓶倒過來輕輕一磕，一塊石灰裹著的東西"咚"地落在桌上。展開來看，竟是張用鍋底灰畫的地圖，廢窯的位置被紅朱砂圈著，旁邊還畫著個小小的船錨。?

他捏著地圖的邊角，指腹摸到紙頁上凹凸的紋路——沈清硯寫字時太過用力，筆尖幾乎要戳破紙背。窗外的江水拍打著岸堤，發(fā)出沉悶的聲響，像無數(shù)冤魂在黑夜里低泣。??

他將地圖折成方塊塞進(jìn)懷，緊貼著心口的位置。

那里跳動的不僅是仇恨，還有團(tuán)微弱卻執(zhí)拗的火苗——就像當(dāng)年靈江城的廢墟上，從瓦礫里鉆出來的那些野草。?

子時的梆子聲剛過，黎安已站在廢窯的斷壁前。

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，與窯壁上斑駁的彈痕交疊在一起，像幅猙獰的畫。遠(yuǎn)處傳來巡捕的馬蹄聲，他握緊腰間的小刀，看見窯洞里透出點微光，像黑夜里睜開的眼睛。?

"來了？"沈清硯的聲音從陰影里傳來。她身邊站著個穿短打的漢子，腰間別著把駁殼槍，槍口的冷光在月色里閃了閃。?

黎安點頭時，聽見身后傳來輕微的水聲。江面上不知何時漂來艘烏篷船，船尾的燈籠在浪里搖晃，像顆倔強(qiáng)的星子。?

沈清硯遞來個油布包："這是消炎藥。"她頓了頓，目光掃過他胸口，"也是通行證。"?

黎安摸著懷里的地圖，突然明白了什么。他轉(zhuǎn)身走向烏篷船時，聽見沈清硯在身后說："我知道的是，那些姑娘被接著運到陵南了，船過瀾江的第三個暗礁處……"?

船槳劃破江面的瞬間，黎安回頭望了眼沙都的方向。龍爺那座掛著紅燈籠的宅院還亮著，像只蟄伏在黑暗里的巨獸。他摸出沈清硯給的止痛藥，倒出一粒塞進(jìn)嘴里，苦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來——原來這世上最烈的藥，從來都不是用來止痛的。

江風(fēng)卷著水汽撲面而來，帶著種久違的清爽。黎安望著遠(yuǎn)處模糊的岸線，突然想起靈江城頭那片被炮火撕裂的天空。那時他以為天塌了，如今才明白，有些黑暗總要有人劈開，有些河山總要有人凈掃。?

烏篷船轉(zhuǎn)過了暗礁，黎安握緊船槳，指腹摸到木頭上凹凸的紋路。

瀾江的水在船下嘩嘩作響，像在唱支古老的歌。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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