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言不發(fā),嘴里銜著一根絆根草,這名字是她在生物課上學(xué)到的。以前聽同學(xué)說叫牛奶草,擠出的汁水很甜,她就嘗了下,澀地連晚飯都不想吃了?!@不重要,但他橫躺在斷垣上,大腿盤成D形,神色間藏著三分憂郁和七分迷茫。他身后升起的硝煙定格在灰蒙的天空,黑鴉騰飛著,驚恐地毒著被炸毀的房屋和橋梁,傍晚的時候還能見到火紅的云霞,陳薇從未見過,但她應(yīng)明白,他所置身的籠,與自己截然不同。
所以每次都是陳薇傾訴,也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聽。也無所謂,他的存在本來就與陳薇無關(guān),但只要面前有個人——故且認(rèn)為他不是幻影——可以作為傾訴的對象,那便足以打發(fā)時間。但真的如此嗎。
“可以說話的話……”
“我沒有什么說?!?/p>
就這樣被態(tài)度生硬地拒絕了,原來他并不是聾子也不是啞巴。陳薇這樣想著,站起身來走到象征戰(zhàn)火與和平的邊界前,說道:
“你真冷漠。”
他都不看她一眼。
“總該告訴我你是誰,來自哪里吧?大家難得碰到……”這話說得她自己都覺得牽強,這里只有兩個人,卻不用顧及語言上的縝密了。
“我不知道!”他猛地坐起來,將幾塊石頭覆下了坡,嚇了陳薇一跳,仿佛被揭了傷疤一樣露出可怖的神情,“一個人沒日沒夜毫無頭緒地面對殘墟斷壁,根本看不到離開的希望,那些十?dāng)?shù)年前就早已被遺忘的東西一遍一遍地重復(fù)……”
陳薇徑直離開了。
她想安靜。
漫無目的地穿棱在一片綠蔭下,不時一陣涼風(fēng)掠過葉間。
陳薇用手掩住左眼,右手在右眼前伸開,仿佛整個世界從碎片的裂縫中流瀉,流入眸光中。從未如此專注地仰望校園里的星光,似乎與哪里都一樣,但不知為何竟如此清晰,似乎并不源于她的記憶。她確信這世界就如同一網(wǎng)縛住她的網(wǎng),愈是掙扎,陷溺愈深。
若是格雅仍在,至少我仍舊,能在黎明到來之時睜開雙眸——彼茉獨佃睬,目渺渺兮何相?
現(xiàn)在的你在何方?是否依舊知曉那記憶深處所掩藏的約定?
我不知道。
喬陽的自述
——如果荒漠曾經(jīng)有過蒼郁的過往,那便不過現(xiàn)今傷痕縱深的痛楚
僅有的記憶,僅不過一小段結(jié)繩,栓住我在這可憎之地,日日夜夜中重現(xiàn)莫名的恐怖,縱使習(xí)慣——麻木得似乎在感受肢體重壓之下的無力,一切反抗都化為影。
你問我名為何物?名字似乎早已忘卻,然而這是謊言,忘記了名字,我大概會死于瘋狂,一點不假。
我不能對你言講,因為言語一至唇邊,便涌上切骨的寒意。
我曾徒步千里,只到了一片不毛之地,曾尋找歸鄉(xiāng),發(fā)現(xiàn)自己失了世上一切的依寄,然而這些依然徘徊于我的夢魂中,難以消解。
我和你之間的那堵無形的墻,亦是如斯的虛幻,我曾聽人說將死之人會有幻覺,喚為回光反照。我無法而越過世界之界限。
他將頭顱深掩在雙膝間,無力地嘆息著。
我停住指尖漫無目的滑動,將草莖伸向暗夜時的、面前的荒城,它化為了影,消失了。我下意識地退后兩步,生怕無意地觸碰所謂“界限”會產(chǎn)生一樣的后果。他干笑了幾聲,我聽出了他嘲諷的意味。
“你也害怕,對吧?!?/p>
我搖頭,我確實害怕,害怕黑夜,害怕幽靈,害怕有關(guān)死亡的傳聞,但這些也不過是人們腹食后的臆想,譬如真有值得害怕的原因,那不過是留戀——害怕失去已有的幸福、家人、朋友、生命乃至于愛。而我呢,早已成了孤島上的魯濱遜,除了每日卻空無一人的學(xué)校超市拿零食充
饑,似乎并沒有什么奢求。我對于生命早已失去了概念上的理解,或許我早已不存在,胡思亂想也無益。
“那你打算怎樣嗎?”
“每天無所事事地度過,能過多少年就過多少年?!?/p>
“沒有盡頭?!?/p>
“對,至少現(xiàn)在不知道什么時候結(jié)束?!?/p>
“那就沒想過離開嗎?”
“……”
這大概是所謂「自由」,自由到根本無所謂有沒人存在。就算能離開,我也注定是圈外的人,根本無從回到人群之中。就仿佛為光所驅(qū)散的黑暗,永遠(yuǎn)無法觸及光芒深處。
思緒可見地回到眼前的世界;那個少年依舊如亙古不變的磐石,面朝蒼藍(lán)色的天空。“我叫陳薇。”假若我有勇氣說出口的話,可是我終究沒有說出口——這又有什么意義呢?不過是將一個無甚意義的名詞透露給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罷了。
陳薇是我的名字,晨光前的晦暗;亦可以指微塵般的渺小。我的家人并不知道這個名字還有這些義項,隨便向字典中索了個字給我。呵,在這時談及這些早已無關(guān)緊要的事,可真是古怪。
夜際閃爍著的幾點微星,與其說像眼睛,不如說像彌散在上的沙礫。自太古已來便被涂抹到天頂,未曾有過墜落的跡象。據(jù)說從前流星是災(zāi)兆,出現(xiàn)了便有大變,自從可用牛頓定律推算回歸時期后便不再神異,現(xiàn)代又成了人們寄予愿望的對象······
“你聽說過牛頓嗎?”她真是沒話找話,
他茫然不答,顯然不知道她在說什么。應(yīng)該是不知道。于是“她試著從牛頓的事跡開始講起,把他搞得摸得不著頭腦。
“我說,你該不會沒念過書吧?!?/p>
他聽懂了,點了點頭。
“反正我們的時間還長,我也閑著沒事,一點點說給你聽吧?!庇昧恕拔覀儭边@個詞,儼然有了一點為人師表的尊嚴(yán),故意提高了嗓門。
三個月變?yōu)榱怂膫€月,這是我困在此處的第120天。
我的生活索然無味,每天活在復(fù)沓的節(jié)奏中:早餐大約六點起床去圖書館——是真不知該去哪兒了,因為實在無事可做。于是我打算從圖書館拿幾本書給他看——都不用登記了——我至今仍不知道他的名字——興許還可以給他帶點零食什么的,但不知道能不能透過那層屏障出去。
我依晰記得那位正值中年的圖書管理員,似乎因此她才不合邏輯地出現(xiàn)在凌晨的圖書館,圖書館上的書架名目她已然爛熟,因而視野是一片清晰的影像。
從前每當(dāng)她在教室將書本拿出來的翻閱時,同學(xué)投來的異樣的目光,而且種種竊竊私語:“又在內(nèi)卷啊。”“天天這樣,難怪考這么好?!薄八娴脮菹??”“不知道誒,大概回家也是這樣?!?/p>
視野盡頭有一扇小窗,每天第一縷自然的陽光就是從那里照進(jìn)來,陳薇對于陽光怎樣移過墻角,越過成片人群,總在夏日的九時左右落邊身側(cè)的空位上,司空見慣,陽光中映現(xiàn)出粒粒微塵,在氣流中莫名妙的流竄,仿佛路上的行人,為著不同的目的糾纏、匯聚,然后驟然散開。
那束光每天都會出現(xiàn),卻從未照向她所在的位置。也許是我在刻意躲避那刺眼的光線吧。
圖書館人滿為患,每個人都卡著點來占位,陳薇占著最為僻靜的地方,盡可能保持專注。她喜歡讀《瓦爾登湖》喜歡簡·奧斯汀的作品,更喜歡《雪國》,但由于后來不在書架上找不到而沒讀完。
“被借走了嗎?”她問管理員道,
“只有一本,被某個畢業(yè)生借走了,看來是不會還了?!迸芾砺燥@疲憊地打了個吹欠,“這種事也還不多見。你說那本書叫《雪國》嗎?”
“嗯,您看過?”語氣中略抱期盼。
“看過一點,開頭太無聊,就沒有讀下去?!?/p>
記憶中《雪國》在第三排靠墻的書櫥里,上面是東野圭吾的專欄,下面是一些作文素材書?!堆﹪肪挽o靜倚著紅色漆木,似乎從未有人動過。我伸手取下,然后左右環(huán)顧,繼而走出了圖書館,沒有人問我有沒有登記,或者是否在讀一些“毫無營養(yǎng)”的三流小說。
我期盼它能帶我回憶一些過去的往事,或者讓我知道以后的情節(jié)。書面爛舊,會有許著中它,和我一樣,讀過呢?我沉吟片刻,揭開封面,迎面的陽光耀眼萬分,我用手掩住日光,讀了起來。
居然都在,是完整的小說。并不是只有記憶中的一部分,而是川端康成親手創(chuàng)作的。這雖然邏輯很難解釋,陳薇也懶得去深究。驚喜之余,想到,或許這不是孤立的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