幾日光景倏忽而過。
藏色散人將趙逐流帶回了暫居的小院,給他清理傷口、找了身合身的干凈衣物。那孩子起初戒備得厲害,吃飯時只用指尖捏著碗沿,眼神時刻警惕著四周,仿佛下一秒就要遭遇什么不測。藏色散人也不勉強,只每日如常給他準備吃食,練劍時任由他在一旁看著,偶爾還會指點他兩句基礎(chǔ)的吐納法門。
趙逐流話極少,卻學得極快。有時藏色散人練到精妙處,他那雙漆黑的眸子便會亮起來,緊緊盯著她的動作,連呼吸都忘了。藏色散人看在眼里,心中微嘆——這般天賦,卻落得如此境地,實在可惜。
這日清晨,藏色散人如常起身,剛走到院中的石桌旁,忽然一陣莫名的惡心感涌上喉頭。她下意識地抬手按住胸口,眉頭微蹙,喉間泛起淡淡的酸意。
“唔……”
她低低地哼了一聲,那股不適感來得快,去得也快,不過片刻便消散了,只余下一點淡淡的滯澀。
藏色散人放下手,有些疑惑地揉了揉眉心。
近來總有些莫名的倦怠,偶爾還會像這樣突然泛起惡心,莫不是前幾日為了護著趙逐流,與那些人動手時不慎沾染了什么穢氣?
她凝神內(nèi)視,靈力運轉(zhuǎn)如常,丹田穩(wěn)固,并無不妥。
“許是沒睡好?!彼p聲自語,沒再多想,轉(zhuǎn)身去廚房準備早飯。
而腹內(nèi),魏無羨的意識依舊是一片沉寂的湖。
母親方才那一瞬間的氣息紊亂,他自然是“感知”到了。那股突如其來的、帶著壓迫感的收縮,讓他這團模糊的意識微微波動了一下,像水面被投了顆小石子,漾開一圈淺淡的漣漪,轉(zhuǎn)瞬又歸于平靜。
他很“乖”。
自那日徹底沉寂后,他便再沒做過任何掙扎,只是安靜地蜷縮在這片溫暖的黑暗里,任由外界的一切在他意識邊緣流淌。藏色散人的呼吸、心跳、腳步聲、練劍時的靈力波動,甚至是那個叫趙逐流的孩子偶爾發(fā)出的、極輕的動靜……他都“聽”得到,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,模糊而遙遠,無法在他心中激起半分波瀾。
不想活,便無需在意。
這是他為自己筑起的、最堅固的壁壘。
可方才那陣輕微的孕吐,卻讓他那片死寂的意識里,莫名地滑過了兩個字。
逐流。
趙逐流。
那個被母親救下的、渾身是刺的孩子。
這個名字,像一根細針,輕輕刺破了他壁壘上的一絲縫隙。
逐流……
溫逐流。
那個名字緊隨其后,毫無預(yù)兆地撞進他的意識里。
溫逐流。
化丹手。
那個親手化去江澄金丹,讓他背負起一切的罪魁禍首之一。那個最終被他折磨致死,魂魄俱散的人。
魏無羨的意識微微一縮。
趙逐流……溫逐流……
一個是六歲時被追殺、父母不愛的孩子,一個是后來成為溫氏走狗、雙手沾滿鮮血的修士。
他們……會是同一個人嗎?
這個念頭一旦升起,便像藤蔓般纏繞上來。
他記不清溫逐流的出身,只知他是溫若寒的得力手下,以一手化丹術(shù)聞名??蛇@個“趙逐流”,年紀、境遇,甚至這名字里的“逐流”二字……都太巧合了。
如果,他真的是溫逐流呢?
母親救下了他。
然后呢?
是會將他培養(yǎng)成一個正直的修士,改變他未來的軌跡?還是……命運的慣性終究難以逆轉(zhuǎn),他最終還是會走向那條路?
魏無羨的意識泛起一陣極淡的、近乎麻木的嘲諷。
改變?
他連自己的命運都改變不了,又遑論別人的?
前世種種,早已證明,有些事,從一開始就注定了。
就算母親救下了他,又能如何?人心是會變的,境遇是會迫人的。一個在仇恨與冷漠中長大的孩子,又能期望他長出多么良善的根芽?
或許,正是因為這份被救下的“恩”,在未來的某一天,才會成為刺向母親,甚至刺向他自己的利刃?
魏無羨閉上了“眼”。
管他是誰。
管他未來如何。
與他無關(guān)。
他只想在這里,安安靜靜地……消失。
藏色散人已經(jīng)端著早飯走出了廚房,她看到趙逐流正坐在門檻上,手里拿著一根樹枝,在地上畫著什么,走近了才發(fā)現(xiàn),竟是她昨日練劍的招式拆解。
“畫得不錯?!辈厣⑷藢⒁煌肭逯噙f給他,語氣里帶著幾分贊許。
趙逐流猛地抬頭,臉頰微微泛紅,接過粥碗的手有些局促,低聲道了句“謝謝”。
藏色散人看著他小口喝粥的樣子,想起方才那陣惡心,又聯(lián)想到近日的倦怠,心中忽然閃過一個極其荒謬的念頭。
她頓了頓,下意識地抬手,輕輕覆上了自己的小腹。
那里平坦依舊,沒有任何異樣。
可不知為何,指尖觸及的地方,仿佛傳來一絲極其微弱的、若有似無的悸動。
像錯覺。
藏色散人搖搖頭,將那荒謬的念頭甩開。許是最近太過關(guān)注這孩子,竟生出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來。
她轉(zhuǎn)身坐下,拿起自己的粥碗,剛喝了一口,那股淡淡的惡心感又悄然襲來。
這次比剛才更清晰些,讓她不由得放下了碗。
“前輩,你怎么了?”趙逐流抬起頭,看著她,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。
“沒事?!辈厣⑷诵α诵?,掩去那點不適,“許是這粥太燙了?!?/p>
她沒再繼續(xù)吃,只是看著趙逐流。這孩子雖依舊沉默,眼神卻比初來時柔和了些,至少,不再像只隨時準備咬人的幼獸了。
而腹內(nèi)的魏無羨,對這一切依舊無動于衷。
母親的疑慮,趙逐流的變化,甚至那再次襲來的孕吐帶來的細微壓迫……都無法撼動他那死寂的內(nèi)核。
他只是靜靜地“待”著,像一粒被遺忘在泥土深處的種子,拒絕生根,拒絕發(fā)芽。
逐流也好,溫逐流也罷。
過去也好,未來也罷。
都與他無關(guān)了。
就這樣吧。
在這片溫暖的黑暗里,徹底沉寂下去。
這是他唯一能為自己選擇的,最后的“解脫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