漫天的風(fēng)雪呼嘯著掠過長街,像利刃般割裂了紫禁城最后一絲暖意。甄嬛雙膝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,鬢邊的珠花早已被狂風(fēng)吹落,烏黑的發(fā)絲凌亂地貼在凍得發(fā)紫的臉頰上。眼前,果郡王胤禮的明黃轎子漸行漸遠(yuǎn),轎簾縫隙里,眉莊那單薄的身影被宮人攙扶著,逐漸模糊成一個小點(diǎn)——她終究沒能攔住自己。
“娘娘,起吧。”槿汐的聲音帶著哭腔,她凍得僵硬的手試圖將甄嬛扶起,卻被對方猛地甩開。掌心觸到的積雪早已化作冰水,混著血珠在石板上洇開一小片暗紅。那是方才被侍衛(wèi)推搡時,額頭磕在石階上留下的傷痕。
“不必了?!彼穆曇糨p得像一片飄零的雪,“本宮……不,臣妾,早已不是娘娘了?!?/p>
三日前的養(yǎng)心殿內(nèi),燭火明明滅滅,映照出雍正冷漠的眼神?!拜逸翌惽洹彼膫€字,像淬了毒的冰錐,狠狠扎進(jìn)甄嬛的心口。她終于明白,那些看似獨(dú)寵的溫柔,不過是因?yàn)樽约旱拿佳叟c純元皇后有幾分相似;那些“四郎”“嬛嬛”的喁喁私語,不過是投向另一個人的影子。腹中剛成型的孩子沒有了,父親被構(gòu)陷流放寧古塔,甚至連這一點(diǎn)“像”的價(jià)值,都成了刺向她的利刃。
“皇上若念舊情,便允臣妾所求。”她緩緩摘下頭上的鳳釵,連同那枚象征貴妃身份的玉印,一并放在冰涼的案幾上,“削發(fā)為尼,青燈古佛,了此殘生?!?/p>
雍正盯著她蒼白卻倔強(qiáng)的臉,良久,從牙縫里硬生生擠出一個字:“準(zhǔn)?!?/p>
此時,長街上的風(fēng)雪愈發(fā)猛烈,卷著雪沫子撲在臉上,疼得像針扎一般。甄嬛緩緩站起身,踉蹌了幾步,卻挺直了脊背。她回頭望了一眼那座金碧輝煌的宮城,紅墻琉璃瓦在風(fēng)雪中透出一股肅殺的冷意,那里埋葬了她的青春、她的愛情、她的孩子,還有那個曾經(jīng)天真爛漫的甄玉嬛。
“去甘露寺。”她對槿汐說道,聲音平靜得再也掀不起一絲波瀾。
甘露寺坐落在京郊的半山腰,青瓦灰墻隱在蒼松翠柏間,遠(yuǎn)遠(yuǎn)望去,倒有幾分出塵之意。然而走近才知,這里的清苦遠(yuǎn)超想象。住持靜岸師太是個面容枯槁的老尼,她審視的目光仿佛在掂量這前貴妃能承受多少磋磨。
“入了我佛門,便要斷塵絕念?!膘o岸將一套粗糙的灰布僧衣丟在她面前,“法號‘莫愁’,往后,世間再無甄嬛?!?/p>
甄嬛接過僧衣,指尖觸及粗糙的麻布,竟覺得比宮里的綾羅綢緞更踏實(shí)。她在佛前燃了三炷香,看著裊裊青煙纏繞著佛像慈悲的眉眼,忽然笑了——原來放下一切,竟是這樣輕松。
可寺廟并非凈土。那些常年待在這里的比丘尼,見她曾是貴妃,如今卻落得和她們一樣吃齋念佛,心里難免生出幾分扭曲的快意。管事的靜白師太更是尖酸刻薄,總能找到由頭刁難。
“莫愁,今日的水缸還沒滿,去后山挑水!”天還沒亮,靜白的呵斥聲便砸進(jìn)耳中。
后山的泉水結(jié)了薄冰,甄嬛穿著單薄的僧鞋,踩在濕滑的石子路上,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水桶太重,勒得肩膀生疼,好幾次差點(diǎn)滑倒在冰面上。槿汐想幫忙,卻被她攔?。骸敖憬悖@是我的劫,該自己受著?!?/p>
白日里挑水、劈柴、洗衣,夜晚還要在佛堂抄經(jīng)。手指被凍裂,滲出血珠,沾在泛黃的經(jīng)卷上,像極了宮里那些無聲的淚水。有一次,靜白故意打翻了她剛抄好的《金剛經(jīng)》,墨汁潑了一地,厲聲斥責(zé):“心不誠,抄再多也無用!”
甄嬛默默跪在地上,一片一片撿起濕透的紙頁,臉上沒有一絲怨懟。她想起父親在信里說的“忍一時風(fēng)平浪靜”,想起眉莊偷偷托人送來的暖爐,想起果郡王那句“世事無常,心安便是歸處”,心里便生出一股韌勁。
初春的一個傍晚,她在后山拾柴時,忽然聽到一陣笛聲。那笛聲清越婉轉(zhuǎn),帶著幾分孤寂,像山澗流水般淌過心湖。她循聲而去,只見果郡王坐在一塊青石上,白衣勝雪,笛聲從他唇邊溢出,纏綿地繞著枝頭未化的殘雪。
聽到腳步聲,他回過頭,眼中閃過一絲驚訝,隨即化為溫和的笑意:“莫……姑娘?!?/p>
甄嬛合十行禮,輕聲道:“王爺?!?/p>
“這后山風(fēng)大,姑娘獨(dú)自前來,不怕著涼嗎?”他的目光落在她凍得發(fā)紅的手上。
“拾些柴禾,免得夜里受凍。”她垂下眼瞼,掩去眸中的復(fù)雜情緒。
果郡王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暖手爐,遞到她面前:“前些日子獵得些狐裘,讓工匠做了這個,或許能用?!?/p>
暖手爐入手溫?zé)?,暖意順著指尖蔓延到心口。甄嬛抬頭望著他,只見夕陽透過松針,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,那雙總是含笑的眼睛里,藏著一抹她看不懂的溫柔。
“多謝王爺,只是出家人不宜受此厚禮。”她將暖手爐還回去,語氣疏離卻有禮。
果郡王也不勉強(qiáng),收回手時輕輕道:“佛法講慈悲,也講惜身。姑娘若連自己都不顧,如何侍奉佛祖?”
笛聲再次響起,這次多了幾分暖意。甄嬛站在原地,聽著那笛聲穿過松林,越過山崗,忽然覺得這清冷的甘露寺,似乎也不是那么難熬了。
夜深人靜時,她坐在佛前,看著搖曳的燭火,指尖摩挲著腕間那串果郡王送的佛珠。往事如潮水般涌來,宮里的恩寵與算計(jì),失去孩子的錐心之痛,父親蒼老的容顏……她曾以為自己早已心如死灰,可此刻,那顆沉寂的心,卻在這青燈古佛旁,悄然有了一絲微瀾。
“阿彌陀佛。”她閉上眼,輕聲念佛,眼角卻有淚滑落,滴在冰冷的蒲團(tuán)上,暈開一小片濕痕?;蛟S,離開紫禁城不是結(jié)束,而是另一段緣分的開始;或許,這甘露寺的晨鐘暮鼓里,藏著她真正的救贖。
山風(fēng)吹過窗欞,帶著草木的清香,佛堂里的經(jīng)卷輕輕翻動,仿佛在回應(yīng)著這塵世中未完的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