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信宮的燭火滅了最后一盞時，甄嬛正對著銅鏡卸下滿頭珠翠。金步搖墜著的東珠在鏡面投下細碎的光，像極了那日凌云峰上，玄凌看她時眼里的星子?？纱丝嚏R中的人，眼底只剩一片結(jié)了冰的湖，連風過都掀不起半分波瀾。

“小主，這赤金嵌紅寶的簪子，還是留著吧？”流朱捧著首飾匣，聲音里帶著哭腔。她總覺得，留著這些物件，就像還攥著些什么念想。

甄嬛抬手按住那支簪子，指腹觸到冰涼的寶石，忽然想起眉莊曾說過，這紅寶像極了純元皇后常戴的那支。那時她只當是句玩笑，如今才懂，原來自己從頭到尾，不過是枚仿得幾分相似的贗品。“都收起來吧，”她聲音輕得像縷煙，“往后，用不上了。”

殿門被推開時，帶著殿外凜冽的寒風。蘇培盛的聲音壓得極低，卻字字像冰錐扎進人心：“娘娘，皇上說，碎玉軒的楓葉該剪了，免得看著礙眼?！?/p>

甄嬛握著梳子的手猛地一頓，木梳齒在發(fā)間卡出個結(jié)。碎玉軒的楓葉，是玄凌親手為她種下的。那年秋日，他抱著她坐在回廊下，說要讓這滿院的紅，年年都陪著她。如今，連這點念想都要被連根拔起么？

“知道了?！彼畔率嶙?，起身時衣擺掃過妝奩，一支銀釵“當啷”落地，斷成兩截。像極了她和他之間，那些被生生劈開的過往。

三日后的早朝，言官彈劾甄遠道通敵叛國的折子堆成了山。玄凌坐在龍椅上，指尖敲著御案，聽著底下此起彼伏的“請誅逆黨”，忽然想起甄嬛初入宮時，穿著粉白裙衫跪在太極殿前，說“臣女不求盛寵，只求平安”。那時她眼里的光，比殿上的琉璃燈還要亮。

“傳朕旨意，”他終于開口，聲音冷得像結(jié)了霜，“甄氏一族流放寧古塔，甄氏甄嬛，廢去封號，遷出長信宮?！?/p>

蘇培盛在殿外聽著，偷偷抹了把汗。他跟著皇上這些年，從未見他用這樣的語氣說過話，像在割舍什么，又像在逼自己斬斷什么。

碎玉軒的楓葉終究是被剪了。甄嬛站在院角的梅樹下，看著太監(jiān)們將枝葉扔進火盆，噼啪的火光映著她素白的臉。流朱和浣碧跪在地上哭，她卻一滴淚也沒掉。心若是死了，眼淚又能算什么呢？不過是些無用的水罷了。

“小主，咱們真要走嗎？”浣碧哽咽著問，“或許皇上只是一時生氣……”

甄嬛彎腰拾起一片沒燒盡的楓葉，葉緣已經(jīng)焦黑?！吧鷼?？”她輕笑一聲，那笑聲里裹著冰碴，“他若真生氣，何必將甄家趕盡殺絕？他不過是，終于厭了我這張臉了?！?/p>

玄凌終究還是來看了她最后一眼。在她收拾好行囊，準備離宮的那個清晨。他站在廊下，看著她一身素衣，烏發(fā)僅用根木簪挽著，忽然覺得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。

“嬛嬛，”他想說些什么，卻發(fā)現(xiàn)喉嚨發(fā)緊，“若你肯認錯……”

甄嬛抬眸看他，那雙曾盛滿情意的眼睛，此刻只剩平靜，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古井?！俺兼獩]錯，”她一字一頓，“錯的是臣妾，錯把帝王家的恩寵，當成了尋常夫妻的情意?！?/p>

她轉(zhuǎn)身跨出碎玉軒的門檻，晨光落在她單薄的肩上，卻暖不透那層深入骨髓的寒。玄凌站在原地，看著她的背影越來越遠，忽然想起那年杏花微雨，她問他“可否許臣妾一生一世一雙人”。那時他笑著避過了，如今才知，有些話一旦錯過了，就再也沒機會說了。

前往甘露寺的路，比想象中更難走。馬車在泥濘里顛簸，甄嬛撩開簾子，看著窗外飛逝的田野。流朱遞過來一塊干糧，她搖了搖頭，只接過水囊抿了一口。水是涼的，像她此刻的心。

“小主，前面就是甘露寺了?！变奖讨钢h處山腰上的灰瓦建筑群。

甄嬛望去，只見寺廟藏在蒼松翠柏間，晨鐘的聲音隱約傳來，帶著一種與世隔絕的寧靜。她忽然覺得，或許這里，才是她該來的地方。

住持靜岸師太穿著灰色僧袍，在山門口迎她們?！鞍浲臃?，施主遠道而來，辛苦了?！彼抗馄胶偷芈湓谡鐙稚砩希路鹪缫芽赐噶怂倪^往。

“師太，”甄嬛屈膝行禮，“信女甄嬛，愿在此帶發(fā)修行，還望師太收留?！?/p>

靜岸師太合十道：“佛門廣大，自是容得下施主。只是這修行之路，清苦孤寂，施主當真能忍？”

甄嬛望著寺內(nèi)高聳的佛像，佛像的目光慈悲而悲憫。她想起玄凌最后看她的眼神，想起甄家流放的親人，想起那些在深宮里死去的時光?！笆篱g最苦，莫過于心死?！彼p聲說，“既已心死，又何懼清苦？”

流朱和浣碧也跟著削了發(fā)，換了僧袍。三人被分到寺后的小院，每日里抄經(jīng)、灑掃、挑水、劈柴。甄嬛的手曾是撫琴作畫的，如今卻要握著沉重的扁擔，磨出了一層又一層的繭。

初來時，寺里的尼姑見她曾是宮里的娘娘，總有些怠慢。挑水時故意把水桶換得更沉，掃地時讓她去掃最臟的茅房。流朱氣不過，要去找住持理論，卻被甄嬛拉住了。

“何必呢？”她笑著擦去額角的汗，“在這里，我不是娘娘，只是個修行的信女。受些委屈，也是應當?shù)??！?/p>

可夜深人靜時，她還是會坐在窗前，望著天上的月亮發(fā)呆。月亮還是那輪月亮，只是再也沒有人為她“愿得一心人，白首不相離”了。

一日，她去后山挑水，忽遇大雨。山路濕滑，她腳下一滑，連人帶桶摔在泥里。冰冷的雨水澆透了僧袍，她趴在地上，忽然就沒了力氣。這些日子強撐著的平靜，在這一刻轟然崩塌。

她想起父親被押上囚車時的眼神，想起母親哭紅的雙眼，想起玄凌那句“廢去封號”……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，混著雨水，砸在泥濘里，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。

“姑娘，你沒事吧？”一個溫和的聲音在頭頂響起。

甄嬛抬頭，看見一個穿著青布長衫的男子，背著藥簍，正彎腰看她。男子眉眼清俊，目光里帶著關(guān)切，像極了多年前，在杏花樹下為她折枝的那個少年。

她慌忙抹去眼淚，想要起身，卻發(fā)現(xiàn)腳踝鉆心地疼?！拔摇覜]事?！?/p>

男子蹲下身，握住她的腳踝輕輕轉(zhuǎn)動了一下?！澳_踝扭傷了，得趕緊回去上藥?！彼f著，自然地背起她，“我送你回寺里?！?/p>

趴在男子的背上，甄嬛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藥草香。這味道干凈而清爽，不像宮里的龍涎香，總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壓迫感。她忽然覺得，或許這甘露寺的修行，并不全是苦的。

回到小院時，流朱和浣碧見她被一個陌生男子背回來，都嚇了一跳。男子放下她，從藥簍里拿出草藥，細細搗了，又用布包好遞給流朱：“按這個法子敷，三日便好?！?/p>

甄嬛望著他離去的背影，忽然想起師太說過的話：“世間萬物，皆有定數(shù)。失去的，或許會以另一種方式歸來。”她低頭看了看腳踝上的藥包，暖意順著皮膚一點點蔓延開來，仿佛連那顆早已冰封的心，也悄悄融了一角。

夜?jié)u漸深了，甘露寺的鐘聲再次響起。甄嬛坐在燈下抄經(jīng)，筆尖在紙上劃過，留下工整的小楷。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，落在經(jīng)文上，照亮了“慈悲”二字。她忽然明白，或許離開紫禁城，來到這甘露寺，不是結(jié)束，而是另一種開始。那些死去的過往，終究會被時光掩埋，而她，終將在這青燈古佛旁，尋回真正的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