殘陽如血，潑灑在圓明園的青瓦上，將“萬方安和”殿的飛檐染得半明半暗。甄嬛扶著槿汐的手站在階下，指尖攥著那枚剛從蘇培盛手中接過的鎏金令牌——令牌上“果郡王府”的篆字被摩挲得發(fā)亮，邊緣卻沾著半干涸的暗紅，像極了那年凌云峰上，允禮為她擋箭時濺在衣上的血。

“娘娘，慎刑司的人還在宮門外候著，”槿汐壓低了聲音，鬢邊的銀簪隨著她的動作輕顫，“這令牌……終究是瞞不住的?！?/p>

甄嬛沒有回頭，目光落在殿前那株半枯的合歡樹上。樹是她剛入宮時，允禮借口“新帝登基，當植嘉木”送來的，如今枝椏上只剩幾片蜷曲的葉子，在晚風中打著旋兒往下掉?！安m不住，便不瞞了?！彼従忛_口，聲音比殿角的銅鈴還輕，“你去告訴蘇培盛，讓他帶慎刑司的人退下。就說……本宮要親自去一趟西郊別院。”

槿汐臉色微變：“娘娘！那別院偏僻，且不說會不會引人非議，萬一……萬一那令牌是旁人偽造，設下的圈套呢？”

“圈套也好，實情也罷，”甄嬛抬手撫了撫鬢角的珠花，指腹觸到冰涼的珍珠，才想起這對“疊雪”是允禮在她生辰時送的，說“愿莞嬪如珍珠，歲歲常安”，“總要去看看的。若真是他……”

后面的話哽在喉嚨里，她沒說下去?？尚目谀翘幊良帕巳甑牡胤?，卻像被投入了一顆石子，漾開密密麻麻的疼——三年前聽聞允禮葬身黃河的消息時，她以為那疼已經(jīng)到了極致，直到此刻握著這枚令牌，才知真正的疼是懸而未決，是明知可能是假，卻偏要抱著一絲希望往前撞。

半個時辰后，青帷馬車悄無聲息地駛出圓明園側門。車簾被風吹起一角，甄嬛瞥見道旁的蘆葦蕩，恍惚間又回到了那年黃河岸——她跪在泥濘里，手里攥著允禮染血的荷包，聽溫實初低聲說“王爺遺體被沖走，怕是找不回來了”，那時她連哭都不敢，只能死死咬著唇，直到嘗到血腥味，才知心是真的空了。

“娘娘，快到了?！遍认穆曇魧⑺噩F(xiàn)實。

馬車停在一處破敗的別院外，院墻爬滿了爬山虎，半扇木門虛掩著，門楣上“靜云軒”三個字被風雨侵蝕得模糊不清。甄嬛下了馬車，腳步竟有些虛浮，槿汐連忙扶住她，低聲道：“奴婢先去探探？”

甄嬛搖了搖頭，抬手推開了木門。吱呀一聲，門軸轉(zhuǎn)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午后格外刺耳。院里雜草叢生，石板路上積了厚厚的灰塵，只有一條被人踩出的小徑，通向正屋。

她順著小徑往前走，心跳得像擂鼓，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。正屋的窗戶紙破了幾個洞，隱約能看到里面有個人影，背對著門口，坐在桌前。

“是……是誰？”那人聽到動靜，轉(zhuǎn)過身來。

看清那張臉的瞬間，甄嬛只覺得天旋地轉(zhuǎn)，扶著門框才勉強站穩(wěn)。

還是那張臉，眉眼溫潤，鼻梁高挺，只是比三年前清瘦了許多，鬢邊多了幾縷銀絲，左額角一道淺淺的疤痕，破壞了幾分俊朗，卻更添了幾分滄桑。他穿著一身洗得發(fā)白的青布長衫，手里握著一支筆，看到她時，也愣住了，筆“啪”地掉在桌上，墨汁濺了一桌。

“嬛……嬛兒？”他聲音沙啞，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。

是允禮。真的是他。

甄嬛張了張嘴，卻發(fā)不出任何聲音，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，爭先恐后地往下掉。三年來的隱忍、思念、委屈，在這一刻盡數(shù)爆發(fā)出來，她再也撐不住，腿一軟，便要往地上倒。

允禮快步上前，一把將她攬入懷中。他的懷抱還是那么溫暖，帶著淡淡的松木香，和她記憶里的一模一樣。甄嬛埋在他胸前，放聲大哭，像個迷路許久終于找到家的孩子。

“對不起，嬛兒，對不起……”允禮緊緊抱著她，聲音哽咽，“我沒告訴你我還活著，讓你受委屈了……”

他的懷抱很緊，勒得她骨頭都疼，可甄嬛卻覺得安心。她抓著他的衣襟，指甲幾乎要嵌進布縫里，仿佛一松手，他就會再次消失。

哭了不知多久，直到嗓子都啞了，甄嬛才漸漸止住哭聲，抬起頭，淚眼朦朧地看著他：“你……你為什么不回來？為什么讓我以為你死了？”

允禮扶著她的肩膀，讓她坐在桌前的椅子上，自己則蹲在她面前，握著她的手。他的手很粗糙，掌心有厚厚的繭，想來這三年過得并不易。

“那年黃河決堤，我確實掉了下去，”他緩緩開口，聲音低沉，“被一個漁翁救了上來，可醒來后就失了憶，只記得自己叫‘允禮’，其余的什么都想不起來。漁翁收留了我，我便在河邊幫他打漁，日子也算安穩(wěn)。直到半年前，我去鎮(zhèn)上買東西，看到一張你的畫像——宮里傳出來的，說你是熹貴妃，母儀天下。”

他頓了頓，眼底閃過一絲痛苦：“看到畫像的那一刻，頭突然疼得厲害，好多零碎的記憶涌了上來——凌云峰的雨，圓明園的合歡樹，你為我繡的荷包……我才想起你，想起我們之間的一切?？晌也桓一厝ァ！?/p>

“為什么？”甄嬛追問，指尖冰涼。

“你已是貴妃，是皇上的女人，”允禮垂眸，聲音里滿是無奈，“我若回去，對你而言，是禍不是福?；噬隙嘁?，若是知道我還活著，又知道我們……他絕不會放過你。我只能躲著，想著遠遠看你一眼就好，可昨天在市集上，看到蘇培盛的人在查我的蹤跡，我怕他們找到你，才托人把令牌送進宮，想讓你知道我沒事，別為我擔心?！?/p>

甄嬛看著他，心里又酸又疼。他總是這樣，事事都先想著她，哪怕自己受委屈，也不愿讓她擔一點風險。

“你這個傻子，”她抬手撫上他的臉頰，指尖觸到他額角的疤痕，“你以為這樣我就不擔心了嗎？三年了，允禮，我每一天都在想你，都在盼著你回來?；噬夏沁叀易杂修k法應付?！?/p>

允禮握住她的手，放在唇邊輕輕吻了一下，眼底是化不開的深情：“嬛兒，我知道你難?？晌也荒芡侠勰?。你現(xiàn)在有弘曕和靈犀，他們不能沒有你?！?/p>

提到孩子，甄嬛的心微微一沉。是啊，她不再是當年那個可以為了愛情不顧一切的甄嬛了，她有孩子要護，有家族要保?？煽粗矍斑@個失而復得的人，她怎么能再放手？

“允禮，”她直視著他的眼睛，目光堅定，“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了。當年是我沒能護住你，這一次，我一定不會了。你先在這里住下，我會想辦法把你接進宮，或者……我們找個地方，遠遠地離開這京城，好不好？”

允禮看著她眼中的執(zhí)著，喉嚨一緊，說不出拒絕的話。他等這一天等了太久，久到以為這輩子都只能在夢里見到她。此刻她就在眼前，說要和他一起走，他怎么能不動心？

“好，”他點了點頭，聲音沙啞，“我都聽你的。只要能和你在一起，去哪里都好?！?/p>

他伸手將她攬入懷中，這一次，抱得更緊了。窗外的夕陽漸漸沉了下去，月光透過破洞的窗戶紙灑進來，落在兩人身上，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銀輝。

屋里很靜，只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。甄嬛靠在允禮的胸前，聽著他沉穩(wěn)的心跳，心里終于有了一絲安穩(wěn)。她知道，接下來的路會很難走，皇上的多疑，宮里的眼線，還有那些虎視眈眈的敵人，都是阻礙。可只要身邊有他，她就什么都不怕了。

“對了，”允禮突然想起什么，松開她，從懷里掏出一個用布包著的小東西，遞給她，“這個，我一直帶在身上?！?/p>

甄嬛接過來，打開布包，里面是一枚小小的玉簪，簪頭是一朵小小的梅花，正是當年她在凌云峰時，親手為他刻的。玉簪邊緣有些磨損，顯然是被人經(jīng)常摩挲。

“我失憶的時候，什么都不記得，卻總覺得這個玉簪很重要，”允禮看著她，眼神溫柔，“走到哪里都帶著，就像……就像心里有個念想，等著什么人?！?/p>

甄嬛握著玉簪，眼淚又掉了下來。她抬起頭，吻上了他的唇。

這個吻，帶著三年的思念，帶著失而復得的慶幸，帶著不顧一切的決心。允禮愣了一下，隨即反客為主，加深了這個吻。

窗外的月光越來越亮，照得屋里一片清明。兩人緊緊相擁，仿佛要將這三年錯過的時光，都在這一刻補回來。

只是他們都知道，這短暫的溫情之后，等待他們的，將是一場狂風暴雨。而他們，只能攜手并肩，一起去面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