長信宮的燭火將窗欞映成暗紅,甄嬛握著那枚染了藥漬的銀簪,指尖泛白。簪頭雕的并蒂蓮早已失了光澤,恰如她與安陵容之間,那些被碾碎在宮墻里的舊時光。
“娘娘,翊坤宮那邊來報,說安小主……咳得更重了?!遍认穆曇魤旱脴O低,帶著難掩的憂慮。她見甄嬛指尖微微顫抖,又補充道,“太醫(yī)說,她脈息弱得像風中殘燭,怕是……”
甄嬛抬手止住她的話,目光落在銀簪上那抹深褐的藥痕上——那是方才陵容遣人送來的,附了張字條,只寫著“姐姐親啟,了卻前塵”。字跡歪歪扭扭,想來是耗了極大的力氣。
“去翊坤宮。”她起身時,玄色的宮裝下擺掃過案幾,將那碟尚未動過的杏仁酪晃得傾翻,乳白的漿液漫過攤開的信紙,暈開了“皇后黨羽”“以嗓換寵”幾個刺目的字——那是蘇培盛剛遞來的密報,樁樁件件,都指向陵容這些年的“投名狀”。
翊坤宮的藥味濃得嗆人,剛踏進門,就聽見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,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。陵容斜倚在榻上,身上只蓋著層薄衾,原本就單薄的身子縮成一團,臉色白得像張宣紙,唯有唇邊偶爾溢出的血絲,添了點凄厲的紅。
“姐姐來了?!彼犚娔_步聲,費力地抬眼,眸子里沒了往日的怯懦或算計,只剩一片空茫的灰,“那銀簪……姐姐瞧見了?”
甄嬛在榻邊坐下,將銀簪放在榻沿。簪身冰涼,像陵容此刻的手——她下意識去握,卻被陵容輕輕掙開。
“姐姐不必如此?!绷耆莩读顺蹲旖?,想笑,卻又引發(fā)一陣咳嗽,咳得她彎下腰,指節(jié)摳著榻邊的木棱,“這身子……早就被我自己作踐得不成樣子了,不怪旁人?!?/p>
“作踐?”甄嬛的聲音沉得像浸了冰,“用嗓換寵是作踐?幫皇后害眉姐姐是作踐?安陵容,你把‘作踐’兩個字看得太輕了!”
最后幾個字,她幾乎是咬著牙說的。眉莊下葬那日,陵容跪在靈前,哭得渾身發(fā)抖,她竟還信了幾分,以為陵容只是被皇后脅迫。直到方才看見密報,看見她親手調(diào)制的“暖情香”如何讓眉莊動了胎氣,看見她為了固寵,主動讓太醫(yī)毀了自己的嗓子換一副“清冽嗓音”,她才知這幾年的姐妹情分,早被陵容親手燒成了灰燼。
陵容咳得緩了些,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,眼底忽然亮了點,像是回光返照?!敖憬氵€記得嗎?剛入宮時,我總穿那件藕荷色的舊衣,被人笑話,是姐姐把自己的料子送我……”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,“那時我想,若能一直跟著姐姐,哪怕只做個小主,也夠了?!?/p>
“可你后來選了皇后。”甄嬛打斷她,目光冷得像臘月的冰,“你說過,皇后待你好,可她待你好,是讓你做刀,去殺你我曾經(jīng)的姐妹!”
“不然呢?”陵容忽然笑了,笑聲啞得像破鑼,“姐姐有皇上的寵,有果郡王的念,有沈姐姐的家世,可我有什么?我爹只是個縣丞,入宮時連件像樣的首飾都沒有。在這宮里,不攀高枝,就得被人踩死!”
她猛地坐直身子,眼里迸出點狠厲的光:“皇后說,只要我聽話,就能讓我爹娘過上好日子,就能讓那些曾經(jīng)笑話我的人都跪下!姐姐,你站在云端上,怎會懂我在泥里掙扎的滋味?”
“所以你就害眉姐姐?”甄嬛的聲音發(fā)顫,“眉姐姐待你如何,你忘了?你被華妃罰跪,是她偷偷給你送藥;你失寵時,是她陪著你在碎玉軒說話。你竟能狠下心,用那些陰毒的法子害她?”
“我沒忘。”陵容的聲音低了下去,眼圈紅了,卻沒掉淚,“可我停不下來了。姐姐,一旦踏進皇后的門,就像進了泥潭,要么往前爬,要么被淹死。我選了爬,就只能踩著旁人的骨頭走……包括眉姐姐的。”
她頓了頓,看向甄嬛,眼神忽然軟了:“姐姐,我不怪你恨我。其實我早想明白了,這條路走到底,要么被皇后滅口,要么被姐姐揭穿,橫豎都是個死。”
“那你為何還要送那銀簪來?”甄嬛追問,指尖攥得發(fā)痛。
陵容笑了笑,從枕下摸出個小小的錦袋,遞過來?!斑@里面是皇后給我的所有藥方子,還有她當年害純元皇后的證據(jù)……姐姐拿著,總能用得上?!彼氖诌f到一半,忽然垂了下去,咳嗽又涌了上來,這次卻咳不出聲,只憋得臉通紅。
甄嬛下意識去扶,卻觸到她冰涼的皮膚。陵容靠在她懷里,氣若游絲,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:“姐姐……別讓我爹娘知道我是這樣死的……就說我……是病死的,風光些……”
“你……”甄嬛想說什么,卻見陵容的眼睛慢慢閉上了,嘴角還帶著點微弱的笑意,像是終于松了口氣。懷里的人輕得像片葉子,再沒了呼吸。
窗外忽然下起了雨,打在窗紙上,淅淅瀝瀝的,像誰在低聲哭。甄嬛抱著陵容漸漸變冷的身子,手里攥著那個錦袋,指縫間滲出汗來。
槿汐站在一旁,紅了眼圈:“娘娘,該傳太醫(yī)了。”
甄嬛沒動,只是看著陵容蒼白的臉。想起初入宮時,那個總低著頭、說話細聲細氣的姑娘;想起桃花樹下,三人并肩笑著說“愿歲歲無憂”;想起陵容第一次為她簪花時,眼里閃著的光……那些畫面像走馬燈似的在眼前轉(zhuǎn),最后都定格在她此刻冰冷的眉眼上。
“傳吧?!彼p輕把陵容放平,蓋好被子,聲音啞得厲害,“就說……安小主病逝,按嬪位禮制下葬?!?/p>
轉(zhuǎn)身往外走時,雨絲飄進殿門,落在她臉上,涼得刺骨。錦袋在袖中硌著手臂,里面的藥方子像一塊塊烙鐵,燙得她心口發(fā)疼。
她與陵容,終究是走到了這一步。姐妹反目,生死兩隔,只留這滿宮的風雨,和一段再也回不去的舊時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