范閑在京都的日子，像被投入湖面的石子，雖未掀起滔天巨浪，卻已讓水下的暗流愈發(fā)洶涌。自他以“詩仙”之名下榻范府，表面上是范家嫡子歸宗，享著幾分虛名，暗地里卻成了各方勢力窺探的焦點——太子想拉攏他穩(wěn)固儲位，二皇子欲借他制衡東宮，長公主李云睿則像蟄伏的毒蛇，目光始終纏繞在他與內(nèi)庫的牽扯上。而他自己，一邊要應(yīng)付朝堂的明槍暗箭，一邊還要尋著母親葉輕眉留下的線索，日子過得像走在布滿機關(guān)的獨木橋，偏在這時，一道柔軟的光撞進了他的世界，帶著幾分猝不及防的暖，也藏著難以言說的謎。

這道光，是林婉兒。

初次見她，是在皇家別院的梨樹下。那日范閑受靖王所邀赴宴，本是想借著宴局探探京中各方的底細，卻不想中途離席透氣時，撞見了一個抱著食盒、正蹲在梨樹后偷偷啃雞腿的姑娘。她梳著雙環(huán)髻，碎發(fā)被風(fēng)拂在臉頰，一身淡粉衣裙沾了些草屑，明明是皇家郡主的身份，吃起東西來卻像只偷藏了美食的小松鼠，眼睛亮晶晶的，全然沒了尋常貴女的拘謹。

“你是誰？”范閑剛走近，姑娘便警覺地抬起頭，手里還攥著半只雞腿，嘴角沾著點油星，模樣又窘又可愛。

范閑本不是愛管閑事的人，可看著她這副模樣，竟忍不住笑了：“路過的。倒是你，郡主殿下，蹲在這里啃雞腿，就不怕被人看見？”他早從范思轍那里聽過，林相之女林婉兒是當今圣上親指的未婚妻，也是京中出了名的“病弱美人”，只是眼前這抱著雞腿、中氣十足的姑娘，實在和“病弱”二字沾不上邊。

林婉兒臉頰一紅，慌忙把雞腿塞進食盒，拍了拍裙擺站起身，瞪他一眼：“誰、誰是郡主？你認錯人了！”可她那慌亂的模樣，早把“此地?zé)o銀”寫在了臉上。

范閑也不戳破，只作勢拱手：“抱歉，是在下唐突。只是看姑娘吃得香，倒想起家鄉(xiāng)的一種小吃，忍不住多嘴了?！彼室馓崞稹凹亦l(xiāng)”，既是想岔開話題，也是下意識地想找些親近的由頭——在這陌生的京都，林婉兒的鮮活，竟讓他想起了澹州海邊的風(fēng)，干凈又自在。

林婉兒果然被轉(zhuǎn)移了注意力，好奇地問：“你的家鄉(xiāng)？是澹州嗎？那里有什么好吃的？”她自小體弱，被林相和太后拘在府中靜養(yǎng)，鮮少出門，對外面的世界總帶著幾分向往，尤其聽說是范閑的故鄉(xiāng)，更添了幾分興致——她早聽過這位“未婚夫”的傳聞，說他頑劣不堪，說他才華橫溢，卻沒想過他會這般溫和，說話時眼睛里沒有算計，只有坦然。

那天兩人在梨樹下聊了許久，從澹州的海鮮聊到京都的點心，從街邊的雜耍聊到書中的詩句，竟像是認識了許久的朋友。直到遠處傳來侍女的呼喚，林婉兒才驚覺時辰不早，匆匆道別時，她從食盒里拿出一塊未拆封的綠豆糕塞給范閑：“這個給你，謝你……陪我說話。”說完，紅著臉跑開了，裙擺掃過梨樹，落下幾片雪白的花瓣，落在范閑手心里的綠豆糕上，甜得像剛冒頭的春芽。

自那以后，范閑總尋著由頭見林婉兒。有時是借著拜訪林相的名義，在林府后花園的涼亭里坐片刻；有時是托人送些澹州的新奇玩意兒，附一張寫著玩笑話的紙條；更多時候，是在京郊的一處別院——那是他特意尋的地方，遠離了朝堂的紛擾，只有他和她，像尋常的年輕男女，說說話，看看風(fēng)景。

林婉兒也漸漸對他敞開心扉。她會抱怨林相總把她當棋子，逼她學(xué)那些枯燥的規(guī)矩；會說起自己的母親早逝，從小到大沒體會過多少溫暖；也會紅著臉問他，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像他說的那樣有趣。她的坦誠像一把鑰匙，打開了范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，他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，忽然覺得，這京都的陰謀詭計再復(fù)雜，只要能護著眼前這姑娘的笑，似乎也值得。

可愛情在這權(quán)力漩渦里，從來都身不由己。他們的親近，很快就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，其中最刺眼的，是長公主李云睿。

長公主府邸的夜，總是比別處更沉。暖閣里燃著昂貴的龍涎香，李云睿斜倚在軟榻上，指尖捻著一串東珠手串，聽著心腹太監(jiān)的回報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：“哦？范閑這小子，倒是會討女孩子歡心。林婉兒……那可是陛下親指的人，他也敢動真格？”

太監(jiān)低著頭回話：“聽說兩人常在京郊別院見面，范閑還為了郡主，推了太子的幾次邀約。林相那邊雖沒明說，卻也松了口，似乎是樂見其成?！?/p>

“樂見其成？”李云睿嗤笑一聲，坐直了身子，眼中閃過厲色，“林若甫老狐貍，以為靠上范閑就能保住林家？他忘了，婉兒的婚事，從來就不由他說了算。范閑想娶婉兒，就得先過我這關(guān)。”

她放下手串，端起茶盞，指尖在杯沿輕輕摩挲：“去，給我辦件事。你想辦法讓太子知道，范閑和林婉兒走得極近，還說……范閑私下里嘲諷太子迂腐，配不上林家郡主。再去二皇子府透個信，就說范閑借著林婉兒的關(guān)系，已經(jīng)和林相達成了協(xié)議，要聯(lián)手打壓東宮和二府?！?/p>

太監(jiān)一愣：“長公主，這……兩邊都挑，會不會鬧得太大？”

“越大越好?！崩钤祁Ｑ鄣组W過一絲陰狠，“太子和二皇子本就不對付，范閑現(xiàn)在是兩邊都想拉攏的人，若是讓他們覺得范閑既想攀附林家，又看不起他們，你說，他們會怎么對范閑？”她要的，就是讓范閑腹背受敵——他若想娶林婉兒，就得得罪太子和二皇子；他若想不得罪皇子，就得放棄林婉兒。無論選哪條路，都是兩難。

而這還只是開始。李云睿真正的目標，是范閑手里那把能打開內(nèi)庫的鑰匙——她早就懷疑，葉輕眉當年把內(nèi)庫的核心權(quán)力藏在了某處，而范閑作為葉輕眉的兒子，一定知道線索。她要借著婚事的風(fēng)波，攪亂范閑的心神，再趁機探得內(nèi)庫的秘密，把那足以撼動朝局的權(quán)力，牢牢握在自己手里。

陰謀像一張無形的網(wǎng)，悄然向范閑和林婉兒撒來。

幾日后，太子果然派人送來帖子，邀范閑入宮赴宴，帖子里的語氣卻帶著幾分生硬，再不復(fù)之前的溫和。范閑一看便知，定是有人在背后做了手腳。他本想不去，可轉(zhuǎn)念一想，躲是躲不過的，不如去探探太子的口風(fēng)。

入宮那日，太子在御花園的水榭設(shè)宴，席間卻只字不提正事，只一個勁地勸酒，眼神時不時落在范閑身上，帶著審視和不滿。酒過三巡，太子忽然放下酒杯，似笑非笑地問：“范閑，聽聞你近日與林相千金走得頗近？林郡主溫婉賢淑，倒是個好姑娘?！?/p>

范閑心里一緊，知道正題來了，便起身拱手：“回太子殿下，晚輩與郡主只是朋友，偶爾見面聊些詩書罷了?！?/p>

“朋友？”太子哼了一聲，聲音冷了幾分，“可本宮卻聽說，你為了見林郡主，連本宮的邀約都敢推。還說……本宮性子太過方正，不如你灑脫，配不上林郡主？”

這話一出，席間的氣氛瞬間凝固。范閑心里冷笑——果然是長公主的手段，挑撥離間倒是熟練。他面上卻不動聲色，坦然道：“太子殿下明鑒，晚輩絕無此意。推了殿下的邀約，是因那日郡主偶感風(fēng)寒，晚輩去探望了幾句，并非有意輕慢殿下。至于‘配不上’的說法，更是無稽之談，定是有人故意造謠，想挑撥殿下與晚輩的關(guān)系?！?/p>

太子盯著他看了許久，似乎在判斷他說的是真是假。半晌，才冷哼一聲：“最好如此。范閑，你是個聰明人，該知道什么人能惹，什么人不能惹。林家郡主的婚事，自有陛下和太后做主，你還是安分些好?！?/p>

從宮里出來，范閑心里沉甸甸的。他知道，這只是第一步，接下來，二皇子那邊怕是也會有動靜。果不其然，第二日，二皇子便派人送來一封信，信里語氣溫和，卻話里有話地提了句“聽聞兄臺與林相相交甚密，若有需相助之處，盡管開口”，字里行間透著試探，顯然是信了長公主散布的“范閑與林相聯(lián)手”的謠言。

范閑正頭疼如何應(yīng)對，林婉兒卻突然派人送來消息，說她被林相禁足了，不許再出門見他。

他心急如焚，借著送藥的名義沖到林府，卻被林相攔在了前廳。林相坐在主位上，臉色沉得像要下雨，看著范閑，語氣沉重：“范閑，你可知你現(xiàn)在處境有多危險？太子和二皇子都視你為眼中釘，長公主更是虎視眈眈，你還和婉兒走那么近，是想把林家也拖下水嗎？”

“林相，”范閑上前一步，目光堅定，“我和婉兒是真心相待，并非一時興起。那些陰謀詭計，我自會應(yīng)對，絕不會連累林家。”

“真心相待？”林相苦笑一聲，搖了搖頭，“在這京都，真心值幾個錢？婉兒是陛下親指的人，她的婚事從來就不是她自己能說了算的。你以為長公主為什么盯著你們？她是想借婉兒逼你交出內(nèi)庫的權(quán)力！你若執(zhí)意要和婉兒在一起，只會讓她變成各方勢力爭斗的靶子，到時候，別說你護不住她，連你自己都自身難保！”

林相的話像一盆冷水，澆在范閑頭上。他不是沒想過這些，可他總覺得，只要自己足夠強，就能護住林婉兒?？涩F(xiàn)在才明白，在這盤錯綜復(fù)雜的棋局里，他和她的愛情，早被當成了棋子，哪怕他不想，也避不開被人利用的命運。

他失魂落魄地離開林府，走到街角時，卻見一輛不起眼的馬車停在路邊。車簾掀開，露出林婉兒蒼白的臉，她眼眶紅紅的，手里攥著一塊綠豆糕，正是上次他送她的那種。

“范閑?！彼p聲喚他，聲音帶著哽咽，“我爹的話，你別往心里去。我知道你難，我……我等你?！?/p>

范閑走到馬車邊，看著她泛紅的眼睛，心里像被針扎一樣疼。他想伸手摸摸她的臉，又怕唐突，最終只接過那塊綠豆糕，低聲說：“等我。我會想辦法，一定。”

馬車緩緩駛遠，林婉兒的身影消失在街角。范閑握著那塊漸漸變涼的綠豆糕，抬頭望向長公主府邸的方向，眼中第一次燃起了真正的怒火。他知道，一味退讓沒用，要護著林婉兒，要查清母親的死因，他就必須主動出擊，把這張陰謀的網(wǎng)，親手撕開。

而此時的長公主府，李云睿正聽著心腹的回報，得知范閑和林婉兒在街角見面，她冷笑一聲：“倒是情比金堅。可惜啊，這京都的路，不是光靠情分就能走下去的?！彼D了頓，又道，“去告訴郭保坤，讓他按原計劃行事。范閑不是喜歡出風(fēng)頭嗎？那就讓他嘗嘗，被天下人唾罵的滋味?！?/p>

一場更大的陰謀，正在暗處悄然醞釀。范閑站在風(fēng)口浪尖，一邊是他想守護的愛情，一邊是步步緊逼的算計，他知道，接下來的路，只會更難走。但他握緊了手里的綠豆糕，心里只有一個念頭——無論如何，他都要護好林婉兒，哪怕要與整個京都為敵，也絕不退縮。

梨樹下的初見還歷歷在目，那時的風(fēng)是暖的，花是香的，她的笑是甜的。范閑深吸一口氣，轉(zhuǎn)身往范府走去——他要開始布局了，為了愛情，也為了撕開這層層包裹的陰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