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都的風,自入秋后便添了幾分凜冽,卷著長街石板縫里的枯葉,打在范府朱紅的門扉上,發(fā)出細碎卻擾人的聲響。范閑站在書房窗前,指尖捻著一枚剛送來的密信,信紙邊緣被火漆燙出的鳶尾花印記,正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——那是靖王世子李弘成的私印,此刻卻用來傳遞一樁與皇室安危牽系的消息。
“太子昨夜在東宮設(shè)宴,邀了禮部尚書郭攸之、禁軍統(tǒng)領(lǐng)程巨樹,還有……二皇子府上的長史?!蓖鯁⒛甑穆曇魤旱脴O低,他剛從宮外查探回來,青色布袍上還沾著夜露的寒氣,“有意思的是,郭尚書中途稱病離席,程巨樹卻留到了三更天,臨走時,東宮侍衛(wèi)往他馬車上搬了三個沉重的木箱,看尺寸,倒像是裝兵器的?!?/p>
范閑眉峰微挑,將密信湊到燭火邊,淡金色的火苗舔舐著紙角,很快將字跡燒成灰燼?!肮翘蟮娜?,太子想拉他站隊,本就難如登天。倒是程巨樹……一個北齊來的降將,憑什么能得太子如此看重?”
王啟年躬身道:“大人有所不知,程巨樹手里握著三千‘黑騎’,是當年先帝從北齊戰(zhàn)俘里挑出的死士,只聽掌印太監(jiān)和禁軍統(tǒng)領(lǐng)的令。如今掌印太監(jiān)是陳萍萍的心腹,太子若想動禁軍,繞不開程巨樹這關(guān)?!?/p>
正說著,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,林婉兒端著一碗溫熱的杏仁酪走進來,見兩人神色凝重,便將托盤放在桌上,輕聲道:“是不是宮里又出了變故?方才聽下人說,長公主府的馬車往相府去了?!?/p>
范閑轉(zhuǎn)過身,接過她遞來的玉碗,指尖觸到她微涼的手背,不由握了握:“長公主找林相?她倒是會選時候。”
林婉兒垂眸道:“我爹近來總說,太子和二皇子斗得太兇,怕是要累及朝臣。前幾日他還勸過陛下,讓兩位殿下分管戶部和工部,想讓他們各有職司,少些摩擦,可陛下只說‘再看看’?!?/p>
范閑舀了一勺杏仁酪,甜香混著微涼的奶香漫開,卻壓不住心頭的沉郁。他知道,慶帝的“再看看”,從來不是猶豫,而是在等一個平衡點——太子李承乾仁弱卻有嫡長之名,二皇子李承澤聰慧卻鋒芒太露,兩人相爭,朝臣便會不由自主地選邊站,而慶帝只需坐山觀虎斗,便能將朝堂權(quán)柄牢牢攥在掌心??扇缃裉泳拱抵新?lián)絡禁軍統(tǒng)領(lǐng),二皇子又頻頻借長公主之勢拉攏世家,這平衡,怕是要被打破了。
“得去見一趟靖王?!狈堕e放下玉碗,起身取了件墨色披風,“李弘成在信里說,他父王查到,程巨樹的黑騎近來常在城郊練兵,且軍械庫里的玄鐵箭少了三百支——那些箭是用來裝備皇家暗衛(wèi)的,除了陛下,誰有膽子動?”
王啟年眼睛一亮:“莫非是太子想……”
“別亂猜?!狈堕e打斷他,指尖叩了叩桌面,“你即刻去查程巨樹的底細,尤其是他當年投降北齊的緣由,還有,盯著長公主府的動靜,她去找林相,絕不會只是閑聊?!?/p>
待王啟年應聲退下,林婉兒走到他身邊,輕輕拽住披風的系帶:“你要小心。長公主和太子走得近,她手里還有內(nèi)庫的權(quán),若是真動起手來,怕是會牽連很多人?!?/p>
范閑低頭看著她眼底的擔憂,伸手揉了揉她的發(fā)頂:“放心,我不是要跟他們硬碰硬。有些聯(lián)盟,看似牢固,實則一戳就破——比如太子和程巨樹,一個是急于掌權(quán)的儲君,一個是背負著叛國之名的降將,他們的信任,本就薄如蟬翼?!?/p>
靖王府位于京都西城,遠離皇宮的喧囂,府里栽著上百株老槐,秋日里槐葉落了滿地,踩上去沙沙作響。范閑跟著管家穿過月洞門時,正看見李弘成蹲在廊下喂貓,見他來了,忙起身拍了拍衣擺:“我父王在書房等你,他說……有些話,只能跟你一個人說?!?/p>
靖王的書房比范閑想象中簡樸,除了滿架的古籍,便只有一張舊木桌,桌上擺著一幅未完成的《江山圖》。靖王身著素色常服,正用狼毫蘸著墨,見范閑進來,并未抬頭,只淡淡道:“坐吧。聽說你查程巨樹了?”
“是?!狈堕e在桌旁坐下,“晚輩想知道,當年程巨樹投降北齊,到底是真降,還是另有隱情?”
靖王放下筆,轉(zhuǎn)身看向他,目光沉得像潭水:“你可知‘青甲軍’?”
范閑一愣——青甲軍是二十年前慶國最精銳的部隊,由靖王親自統(tǒng)領(lǐng),當年與北齊在邊境大戰(zhàn),青甲軍幾乎全軍覆沒,只余下寥寥數(shù)人,程巨樹便是其中之一。后來傳聞程巨樹臨陣倒戈,引北齊軍偷襲青甲軍大營,才導致慶國慘敗,可慶帝卻并未殺他,反而讓他當了禁軍統(tǒng)領(lǐng),這一直是京都的一樁疑案。
“當年不是程巨樹叛逃?!本竿蹙従忛_口,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,“是有人給北齊送了密信,泄露了青甲軍的布防圖,程巨樹是替人背了黑鍋?!?/p>
范閑心頭劇震:“替誰?”
“一個你絕對想不到的人。”靖王拿起桌上的茶杯,指尖因用力而泛白,“是當今皇后的弟弟,郭攸之的兄長,郭錚。當年郭錚是青甲軍的參軍,他收了北齊的重金,賣了布防圖,事后卻買通了幾個幸存的士兵,反咬程巨樹一口?!?/p>
“那陛下為何……”
“陛下知道真相。”靖王打斷他,“但郭家和太后是姻親,皇后又是郭家人,動郭錚,就等于動太后和皇后的根基。陛下需要郭家制衡太子,也需要程巨樹這個‘叛將’留在禁軍里,讓那些對郭家不滿的老臣有個念想——你看,連叛將都能活,郭家的罪,總有清算的那天。”
范閑終于明白,慶帝的布局遠比他想的更深。程巨樹留在禁軍,既是對郭家的牽制,也是給太子埋下的一顆雷——太子拉攏程巨樹,無異于觸碰慶帝的底線,而程巨樹若想洗刷污名,唯一的辦法,便是脫離太子,甚至……反戈一擊。
“那三百支玄鐵箭,是程巨樹讓人偷的?!本竿趵^續(xù)道,“但他不是要給太子,是想送回北齊。他有個兒子在北齊當人質(zhì),北齊人逼他用玄鐵箭換兒子的命?!?/p>
范閑眼睛一亮:“這便是他的軟肋?!?/p>
“是,但也是你的機會。”靖王看著他,“太子以為握著程巨樹的把柄,其實是被程巨樹牽著走。你若能幫程巨樹救回兒子,他未必不能成為你的助力?!?/p>
“可我怎么幫?”范閑皺眉,“北齊與慶國不通往來,要救人,難如登天。”
靖王從袖中取出一枚玉佩,遞給范閑:“這是北齊密探的信物,你拿著它去城外的‘聽風樓’,找一個叫‘影子’的人。他是陳萍萍安插在北齊的暗線,只要你開口,他能幫你把人從北齊接出來?!?/p>
范閑接過玉佩,冰涼的玉質(zhì)貼著掌心,忽然想起陳萍萍——那個常年坐在輪椅上,渾身散發(fā)著陰鷙氣息的鑒查院院長,他似乎總能在最關(guān)鍵的時候,遞來一把鑰匙。
“還有一件事。”靖王忽然道,“長公主去找林相,是想讓林相支持太子,條件是……把內(nèi)庫的絲綢生意交給林家。林相沒答應,但他也沒拒絕——他在等,等你表態(tài)。”
范閑心頭一凜。林相是林婉兒的父親,也是朝堂上舉足輕重的人物,他的立場,直接關(guān)系到局勢的走向。林相不拒絕長公主,既是不想得罪太子,也是在試探自己——畢竟,內(nèi)庫本是他母親葉輕眉的產(chǎn)業(yè),如今雖由長公主掌管,但遲早要回到他手里。
“我知道該怎么做了?!狈堕e起身告辭,走到門口時,又回頭道,“王爺,當年青甲軍的冤屈,總有昭雪的那天?!?/p>
靖王看著他的背影,輕輕嘆了口氣:“但愿吧。這京都的水,太深了?!?/p>
聽風樓藏在城郊的一座破廟里,廟門掛著“香火斷絕”的木牌,里頭卻別有洞天。范閑按照靖王的囑咐,在佛像后敲了三下石壁,一道暗門緩緩打開,一個穿著黑衣的蒙面人走了出來,聲音沙?。骸靶盼??!?/p>
范閑遞過玉佩,黑衣人驗過之后,側(cè)身讓他進去:“影子大人在里面等你。”
暗門后是一條狹長的通道,走了約莫百來步,才到一間石室。石室里點著油燈,一個瘦高的男人背對著他,正看著墻上的地圖,聽到腳步聲,緩緩轉(zhuǎn)過身——那人臉上戴著一張青銅面具,只露出一雙眼睛,眼神銳利如鷹。
“你就是范閑?”影子的聲音低沉,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(zhì)感。
“是?!狈堕e開門見山,“我需要你幫我把程巨樹的兒子從北齊接出來,送到慶國。”
影子盯著他看了片刻,忽然笑了:“陳院長說過,你遲早會來找我。程巨樹的兒子在北齊京都的‘質(zhì)子營’,那里守衛(wèi)森嚴,要救人,得用一樣東西換。”
“什么東西?”
“北齊小皇帝的生母,淑貴妃的一件貼身之物。”影子道,“淑貴妃近來病了,北齊太后派人在質(zhì)子營里找了個懂醫(yī)術(shù)的孩子伺候她,程巨樹的兒子就在其中。若能拿到淑貴妃的玉佩,我就能以‘送藥’為名,混進質(zhì)子營,把人帶出來?!?/p>
范閑皺眉:“淑貴妃的玉佩,怎么拿?”
“長公主府里有?!庇白拥?,“當年長公主去北齊和親時,淑貴妃送了她一塊暖玉,說是能安神。那玉佩一直被長公主收在內(nèi)庫的密室里,除了她,沒人能動?!?/p>
繞來繞去,竟又繞回了長公主身上。范閑沉吟片刻:“我能拿到玉佩,但你得答應我,救出孩子后,讓程巨樹把玄鐵箭還回去,并且……跟太子撇清關(guān)系?!?/p>
“可以?!庇白狱c頭,“但你要快。質(zhì)子營里的孩子每隔半個月就會換一批,再過三天,程巨樹的兒子就要被送走了,到時候再想找他,就難了。”
長公主府的夜,比范府熱鬧得多。府里正在設(shè)宴,絲竹聲順著風飄出來,夾雜著男女的笑談。范閑站在府門外,遞上拜帖,守門的侍衛(wèi)見是他,愣了一下,忙進去通報——誰都知道,范閑和長公主不對付,他此刻來訪,實在出人意料。
長公主李云睿在花園的水榭里見他,她穿著一身粉色宮裝,斜倚在軟榻上,手里搖著團扇,見范閑進來,嘴角勾起一抹笑:“小范大人稀客啊,怎么有空來我這破地方?”
“晚輩是來求長公主一件事?!狈堕e躬身行禮,不卑不亢,“聽說您有一塊北齊淑貴妃送的暖玉,晚輩想借來看一看。”
長公主的笑容僵了一下,隨即又恢復如常:“哦?你要那玉佩做什么?”
“晚輩近日總失眠,聽聞暖玉能安神,想借來試試。”范閑隨口編了個理由,目光卻落在她腕上的金鐲上——那金鐲是內(nèi)庫新出的樣式,上面鑲著幾顆鴿血紅寶石,顯然是用內(nèi)庫的料子做的,而內(nèi)庫的絲綢生意,正是長公主用來拉攏林相的籌碼。
“一塊玉佩而已,有什么不能借的?”長公主放下團扇,示意侍女去取,“不過小范大人,我聽說你近日和靖王走得很近?太子畢竟是儲君,你總跟靖王來往,怕是會惹陛下不高興?!?/p>
范閑接過侍女遞來的玉佩,玉佩溫潤,上面刻著一朵小小的海棠花,果然是北齊的樣式。“晚輩只是和靖王世子談得來,算不上和靖王來往。”他頓了頓,故意道,“倒是晚輩聽說,長公主想把內(nèi)庫的絲綢生意交給林家?林相是晚輩的岳父,按說晚輩該謝您,可內(nèi)庫是太后讓您管著的,您把生意給林家,太后知道了,會不會不高興?”
長公主臉色微變——她拉攏林相,本是瞞著太后的,太后雖支持太子,但內(nèi)庫的權(quán)一直握在自己手里,若是讓太后知道她用內(nèi)庫的利益討好林相,必定會生疑。
“小范大人倒是消息靈通?!遍L公主冷笑一聲,“不過這是我和林相之間的事,就不勞你費心了?!?/p>
“晚輩不是費心,是擔心。”范閑將玉佩揣進袖中,“畢竟內(nèi)庫是先母留下的產(chǎn)業(yè),若是因為這些事起了紛爭,怕是會讓先母在天不安?!?/p>
提到葉輕眉,長公主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:“你倒是時時刻刻把你母親掛在嘴邊。怎么?你以為有陳萍萍護著你,就能插手內(nèi)庫的事了?”
“晚輩不敢?!狈堕e微微欠身,“玉佩已借到,晚輩告辭?!?/p>
他轉(zhuǎn)身離開時,身后傳來長公主冰冷的聲音:“范閑,你最好離太子和二皇子的事遠一點,否則……下次就不是借玉佩這么簡單了?!?/p>
范閑腳步未?!行┦拢皇撬攵憔湍芏汩_的。太子和二皇子的聯(lián)盟與對抗,早已將他卷了進去,他能做的,便是在這場漩渦里,找到屬于自己的支點。
三天后,影子果然將程巨樹的兒子送回了京都,孩子雖瘦了些,但眉眼間和程巨樹很像,怯生生地拉著影子的衣角,見了程巨樹,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。
程巨樹抱著兒子,這個在戰(zhàn)場上從未掉過淚的硬漢,此刻眼眶通紅。他轉(zhuǎn)身看向范閑,鄭重地行了個禮:“范大人的恩情,程某沒齒難忘。從今往后,只要大人一句話,程某萬死不辭。”
“我不要你萬死不辭?!狈堕e看著他,“我只要你把玄鐵箭還回軍械庫,并且……告訴太子,你不會幫他?!?/p>
程巨樹毫不猶豫地點頭:“好?!?/p>
當天下午,禁軍統(tǒng)領(lǐng)程巨樹親自將三百支玄鐵箭送回軍械庫的消息,便傳遍了京都。太子在東宮聽到消息時,氣得將茶盞摔在地上:“廢物!連這點事都辦不好!”
而更讓他心驚的是,程巨樹竟主動遞了辭呈,說自己“身體不適,難當禁軍統(tǒng)領(lǐng)之職”,慶帝二話不說便準了,轉(zhuǎn)頭讓陳萍萍的心腹接管了禁軍——這意味著,太子想掌控禁軍的算盤,徹底落空了。
長公主得知消息后,在府里發(fā)了一通火,砸碎了不少古董。她終于明白,范閑借玉佩不是為了安神,而是為了拉攏程巨樹,而自己竟親手把機會送到了他手里。
“小姐,林相派人來了?!笔膛掖疫M來稟報,“說……他不愿摻和太子和二皇子的事,內(nèi)庫的絲綢生意,他也不要了?!?/p>
長公主跌坐在軟榻上,臉色蒼白——林相的退縮,意味著她想借林家之力扶持太子的計劃,也敗了。
范閑站在范府的屋頂上,看著遠處皇宮的方向,王啟年站在他身后,遞給他一壺酒:“大人,現(xiàn)在太子失了禁軍,長公主又沒了林家的支持,他們怕是暫時掀不起風浪了?!?/p>
范閑接過酒壺,仰頭喝了一口,酒液辛辣,卻讓他精神一振:“這只是開始?!彼粗爝叺耐硐迹p聲道,“聯(lián)盟會散,對抗會續(xù),京都的風,還得刮一陣子呢?!?/p>
秋風卷著酒香掠過屋頂,遠處的鐘鼓樓傳來報時的鐘聲,厚重而悠長。范閑知道,這場關(guān)于權(quán)力的博弈,他已經(jīng)邁出了第一步,而接下來的路,只會更難走——但他別無選擇,因為他身后,有他想護著的人,有他要守的規(guī)矩,還有他母親留下的那片,尚未明朗的江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