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兵連的水泥地泛著冷光,張昱的正步踢得像量好的尺,每一步落地都帶著悶響,濺不起半點多余的塵土。隊列里,許三多總在同手同腳的邊緣掙扎,史今的聲音溫和得像春風,一遍遍在他耳邊糾正:“三多,抬臂再穩(wěn)點,對,就像這樣……”
張昱的余光掃過那片熱鬧,眼皮都沒抬一下。
他是新兵里的異類。內務評比永遠第一,被子疊得像塊青灰色的磚;射擊考核槍槍十環(huán),臥姿瞄準能紋絲不動待上兩個小時;五公里越野把第二名甩開半圈,沖過終點時連粗氣都不帶喘的。
可沒人愿意湊他的熱鬧。
休息時,戰(zhàn)友們扎堆說笑,他要么抱著本條例啃,要么就去器械場加練。有人試著搭話:“張昱,你這體能咋練的?傳授兩招唄?”
他頭也不抬:“練多了就會了?!?/p>
冷冰冰的話像塊冰,把人家的熱乎勁澆得透心涼。久而久之,沒人再自討沒趣。他像個精準的機器,在新兵連的軌道上獨自運轉,優(yōu)秀得扎眼,也孤單得顯眼。
史今不是沒注意到他。這兵太拔尖,拔尖到讓人下意識覺得“不需要操心”。他的精力大多落在許三多身上——那個笨拙得讓人心疼的兵,像塊蒙塵的玉,得一點點磨才能亮。偶爾瞥見張昱獨自訓練的背影,史今也只當是好勝心強,沒往深處想。
只有伍六一,看他的眼神不一樣。
伍六一總在暗處觀察。他看見張昱擦槍時,手指在扳機護圈上停留的時間比別人長半秒,那不是猶豫,是一種近乎偏執(zhí)的專注;看見他在雪地里站軍姿,睫毛上結了霜,卻把“服從命令”四個字嚼得比凍饅頭還硬。
一次格斗訓練,張昱一個過肩摔把對手掀翻,動作干凈利落,卻在對方落地的瞬間,下意識收了半分力。
“怎么?怕把他摔散架?”伍六一的聲音突然在旁邊響起。
張昱站直了,臉上沒什么表情:“訓練,不是打架?!?/p>
伍六一挑了挑眉。這兵看著冷,骨頭里卻藏著點軟的東西。他突然來了興致,脫下外套扔在地上:“來,跟我試試?!?/p>
那天,兩個身影在訓練場上纏打了很久。伍六一沒讓著他,招式又快又狠,張昱卻接得游刃有余,眼神里第一次有了除了“完成任務”之外的東西——那是被激起的銳氣,像出鞘的刀。
最后一記鎖喉被張昱掙脫時,兩人都喘著粗氣,額頭上滾下汗珠。
“你小子,”伍六一扯了扯嘴角,難得帶點笑意,“比我當年強?!?/p>
張昱沒接話,轉身去撿地上的外套。
“你總一個人待著,不累?”伍六一突然問。
張昱的腳步頓了頓。
“我知道你是誰的兒子,”伍六一的聲音沉了沉,“但在這,你就是個新兵。沒人在乎你老子是誰,只在乎你能不能跟上隊伍?!?/p>
張昱回頭,第一次正眼瞧伍六一。對方的眼神里沒有敬畏,沒有探究,只有一種老兵對好兵的欣賞,純粹得像訓練場的陽光。
他沉默了很久,喉嚨里滾出兩個字:“不累。”
伍六一沒再追問。他知道,敲開這顆硬殼核桃,得慢慢來。
晚上緊急集合,許三多又慌了神,褲子穿反了,背包帶還纏成一團。史今蹲下來幫他解,嘴里念叨著:“別急,三多,我們不跟別人比,跟自己比……”
張昱已經(jīng)打好背包站在門口,月光在他臉上投下清瘦的輪廓。他看著那團忙亂,突然想起小時候,母親也是這樣,在他上學前追著給他系紅領巾,父親就站在旁邊,眼神里帶著他當時看不懂的復雜。
哨聲響起,隊伍整裝待發(fā)。張昱邁著大步跟上,身邊的戰(zhàn)友呼吸粗重,腳步聲雜亂,可他第一次覺得,這聲音里藏著點不一樣的東西。
他還是那個最優(yōu)秀的新兵,還是沒人能輕易走進他心里。但伍六一那句“在這,你就是個新兵”像顆種子,落進了他心里某個荒蕪的角落。
在這里,他不用活在“首長兒子”的影子里,不用總想著拿第一去換一個眼神。他只是張昱,一個穿著迷彩服,在泥地里摸爬滾打的新兵。
夜風吹過訓練場,帶著野草的氣息。張昱抬頭看了眼天上的星星,突然覺得,這孤單里,好像藏著點自由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