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啟城的秋，是浸在桂香里的涼。

鶴舒窈將搗藥杵往石臼里重重一磕，藥屑濺上素白的袖口——這已是她今日第三遍碾這味“辛夷”。案頭攤開的舊紙頁(yè)上，“北離大皇子蕭永”的名字被墨點(diǎn)涂了又涂，暈開的黑痕像極了昭南深宮檐角的苔斑。

從盛夏藏進(jìn)這“清寧醫(yī)館”，三個(gè)月來，她扮作不起眼的女醫(yī)，攥著王叔鶴連城與蕭永勾結(jié)的蛛絲馬跡，卻連蕭永的面都沒碰著。

蘇昌河.“再碾，這藥該成灰了。”

冷不丁的男聲撞碎藥香，鶴舒窈指尖一緊，搗藥杵“當(dāng)啷”砸在案上。她抬眼時(shí)，面紗下的眉已壓了霜——醫(yī)館半掩的門扉間，玄色身影倚著門框，左肩的布料浸透了血，順著手臂淌到腕骨，在青石板上砸出細(xì)碎的紅痕。

是蘇昌河。

他竟能找到這里。

鶴舒窈的指尖捻過案角的銀針，聲音冷得像階前的霜

鶴舒窈.“我這醫(yī)館治活人，不治‘暗河的刀’。”

蘇昌河卻像沒聽見似的，扶著門框往里挪了半步，血珠順著他的指尖滴在她剛掃過的青磚上。他垂著眼，長(zhǎng)睫掩住眼底的鋒銳，語氣軟得近乎示弱

#蘇昌河.“姐姐這話就生分了。那日昭南深宮，你假死的戲碼，可是我?guī)湍銏A的這人情，姐姐總不能賴吧？”

他抬眸時(shí)，眼尾竟帶了點(diǎn)不自知的委屈

#蘇昌河.“再說，醫(yī)者仁心，姐姐總不能看著我流血流死在你門口？這天啟城的巡防兵再過半刻過來，見著暗河的人在你醫(yī)館外斷氣，姐姐的‘清寧醫(yī)館’，怕是保不住?！?/p>

鶴舒窈盯著他肩窩翻卷的傷口——是劍傷，邊緣還沾著暗河特制的淬毒鏢屑，顯然是剛出任務(wù)。她指尖的銀針轉(zhuǎn)了轉(zhuǎn)，最終還是將藥箱往案上一推，語氣嫌惡

鶴舒窈.“進(jìn)來。診金按天啟城最貴的價(jià)算；真死了，省得我洗繃帶。”

蘇昌河勾了勾唇，腳步虛浮地挨到案邊坐下。明窈掀了他的衣料，消毒的烈酒淋下去時(shí)，他竟沒躲，只是指尖攥緊了袖角，偏頭看向她，陰陽怪氣道。

蘇昌河.“姐姐手真輕。比暗河的醫(yī)奴強(qiáng)多了，他們上藥，跟往傷口里塞烙鐵似的。”

#鶴舒窈.“嫌疼？”

鶴舒窈的鑷子夾著毒屑往外挑，語氣涼薄，帶著些許譏諷。

#鶴舒窈.“暗河的刀，什么時(shí)候怕疼了？”

蘇昌河低笑一聲，剛要開口，醫(yī)館的門被“吱呀”推開，帶進(jìn)來一陣秋日的風(fēng)。

江亓之.“明窈姑娘！”

少年的聲音像撞碎的暖陽，鶴舒窈抬眼，見穿月白錦袍的青年捂著小臂站在門口，袖口蹭了點(diǎn)血，發(fā)間還沾著片桂花瓣。

他身后跟著個(gè)穿玄衣的侍從，垂著眼立在臺(tái)階下，姿態(tài)恭謹(jǐn)?shù)眠^分。

是江亓之——這半月來常來醫(yī)館的“?？汀?，說是走商的公子，身上的錦料卻繡著北離皇室特有的云紋暗繡。

江亓之的目光先落在鶴舒窈臉上，隨即掃到案邊的蘇昌河，眉梢微不可察地動(dòng)了動(dòng)，隨即又彎起笑

江亓之.“街上不知哪來的流矢，擦了點(diǎn)皮，沒打擾姑娘吧？”

蘇昌河忽然往椅背上靠了靠，肩窩的血又滲了些出來。他看向鶴舒窈，語氣輕得像嘆

蘇昌河.“姐姐先顧這位公子吧，我這傷不急，左右也是舊傷，死不了?！?/p>

鶴舒窈抬眸，對(duì)上蘇昌河眼底那點(diǎn)刻意的示弱，指尖的鑷子頓了頓。她沒接他的話，只是朝江亓之抬了抬下巴

鶴舒窈.“進(jìn)來。案邊有凳?！?/p>

江亓之愣了愣，隨即笑著應(yīng)了，剛要邁步，卻聽蘇昌河慢悠悠開口。

蘇昌河.“這位公子看著錦衣玉食的，怎的連流矢都躲不開？是街上人太多，還是……眼神不大好？”

江亓之的腳步頓在門檻邊，臉上的笑沒散，語氣卻淡了點(diǎn)

#江亓之.“這位公子說笑了。倒是公子傷得重，該先治才是。”

蘇昌河.“我這傷粗陋，哪比得上年公子金貴？”

蘇昌河指尖摩挲著案邊的藥瓶

蘇昌河.“姐姐的醫(yī)術(shù)金貴，自然該先顧要緊的。”

鶴舒窈將鑷子往托盤里一放，抬眼看向江亓之，語氣沒什么起伏

鶴舒窈.“杵在門口，是等著血淌干？”

江亓之“哦”了一聲，快步走到另一側(cè)案邊坐下。鶴舒窈剛要轉(zhuǎn)身取藥，蘇昌河忽然低咳一聲，肩窩的血珠滴在案上，暈開一小片紅

蘇昌河.“姐姐，我這傷口好像又裂了?！?/p>

他話音剛落，江亓之忽然按住小臂的傷口，語氣帶了點(diǎn)歉意，

江亓之.“明窈姑娘，我這傷好像有點(diǎn)疼……”

明窈看著眼前兩個(gè)“爭(zhēng)著疼”的人，面紗下的眉擰成了結(jié)。她將藥瓶往江亓之面前一放，聲音冷了幾分

鶴舒窈.“自己涂?！?/p>

轉(zhuǎn)而拎了新的藥箱走到蘇昌河身邊，鑷子剛碰到傷口，就聽江亓之在旁邊笑。

江亓之.“明窈姑娘的藥真靈，涂了就不疼了。對(duì)了姑娘，前幾日我在西街見著一種新茶，梔子花香的，改日給你帶點(diǎn)？”

蘇昌河的指尖忽然攥緊了案邊的木沿，指節(jié)泛白。他抬眼看向江亓之，語氣輕緩卻帶了刺

蘇昌河.“公子倒是清閑，還有心思尋茶。不像我們這種粗人，連安穩(wěn)坐會(huì)兒都難。”

江亓之端著藥瓶的手頓了頓，隨即抬眸看向蘇昌河，笑里添了點(diǎn)深意。

江亓之.“公子看著也不像粗人，身上的衣料，是暗河特制的玄錦吧？聽說這種料子，刀砍不爛?！?/p>

蘇昌河的眼神驟然沉了。

鶴舒窈的鑷子猛地往下一壓，蘇昌河疼得低嘶一聲。

她抬眼看向江亓之，語氣沒什么情緒

鶴舒窈.“傷好了就走。我這醫(yī)館小，容不下兩位‘貴客’?！?/p>

江亓之看著她緊繃的下頜，忽然笑了笑，將藥瓶放下，起身拍了拍衣擺。

#江亓之.“是我打擾了。明窈姑娘，改日再來看你。”

他轉(zhuǎn)身時(shí)，朝蘇昌河略一點(diǎn)頭，笑意淡得像秋霧。裴澤立刻跟上，兩人的腳步聲消失在巷口時(shí)，醫(yī)館里的桂香都淡了些。

明窈重新低頭處理蘇昌河的傷口，指尖的動(dòng)作重了些。蘇昌河卻沒躲，只是忽然開口。

蘇昌河.“那公子，看著對(duì)姐姐有意思。”

#鶴舒窈.“與你無關(guān)?！?/p>

鶴舒窈的剪刀鉸斷繃帶，語氣涼薄

#鶴舒窈.“暗河的刀，什么時(shí)候管起旁人的閑事了？”

蘇昌河低笑一聲，剛要說話，鶴舒窈忽然皺了眉，他領(lǐng)口的布料間，沾著點(diǎn)極淡的脂粉香，是天啟城勾欄院里時(shí)興的“醉春香”。

她指尖的動(dòng)作頓了頓，心里忽然漫開點(diǎn)冷笑：傷成這樣，倒還有心思往那種地方鉆。

這念頭沒說出口，只是手上的繃帶纏得更緊了些。蘇昌河疼得吸氣，卻沒抱怨，只是看著她面紗下的眼，語氣軟下來。

蘇昌河.“姐姐，我能不能在你這暫住幾日？”

鶴舒窈抬眸看他，眼神里帶著警惕。

#鶴舒窈.“暗河的人，缺地方住？”

蘇昌河.“不是?！?/p>

蘇昌河從懷里摸出封皺巴巴的信

蘇昌河.“蘇暮雨來信說，提魂殿有新任務(wù)，正要往天啟城來。我在這住下的話，他找我也方便?！?/p>

蘇昌河看著她，語氣里帶了點(diǎn)不易察的懇求。

蘇昌河.“我就住后院柴房，不吵你；診金我加倍給。”

鶴舒窈看著他肩窩還滲著血的傷口，又可憐兮兮的懇求。最終，還是心軟了。

鶴舒窈將藥瓶往案上一放，語氣嫌惡

鶴舒窈.“后院柴房有床舊鋪蓋。別碰我的藥；死了，自己拖出去埋?！?/p>

蘇昌河的眼尾瞬間彎起來，像落了點(diǎn)秋陽的暖

#蘇昌河.“謝謝姐姐。”

鶴舒窈轉(zhuǎn)身收拾藥箱，沒看見他眼底那點(diǎn)稍縱即逝的鋒銳——像暗河深處的刃，剛沾了點(diǎn)人間的香，又藏回了陰影里。

窗外的桂花瓣落了一片，沾在她的面紗上，軟得像句沒說出口的妥協(xié)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