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時的梆子剛敲過第一響,阿硯的指甲縫里還嵌著沒洗干凈的泥。
他蹲在銅箱前已經(jīng)快一個時辰了。那封無封之信像生了根的水蛭,死死粘在箱蓋正中央,墨跡被他用濕布擦過三次,非但沒淡,反倒洇出些新的紋路——原先只覺是潦草的“七月十三”,此刻細(xì)看,“十三”兩個字的尾鉤竟像兩條扭曲的水蛇,尾尖恰好指著箱底那撮碎灰。
銅箱是三年前他接任“守信人”時,前任王伯親手交托的。檀木底座,黃銅箱體,四角裹著厚鐵,據(jù)說從驛站建起來就沒換過。王伯當(dāng)時拍著箱蓋說:“這箱子認(rèn)規(guī)矩不認(rèn)人,合規(guī)矩的信,它自會收;不合規(guī)矩的,你就是塞進(jìn)炸藥,它也吐出來?!?/p>
可今夜這信,偏就破了規(guī)矩。
阿硯伸手想去摳那信紙,指尖剛觸到紙面,就被燙得猛地縮回手。不是火燙,是那種浸了冰水再突然湊近炭火的灼痛,指尖瞬間泛起一層細(xì)密的紅疹子。他盯著自己的手皺眉——這箱子從前也“拒收”過信,無非是把信彈開半尺,或是讓信紙自行燃燒成灰,從沒有過這樣帶著“脾氣”的反應(yīng)。
更怪的是箱底的碎灰。
他搬開沉重的銅箱時,后腰的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。那是去年冬天在結(jié)冰的臺階上摔的,當(dāng)時王伯還笑他毛躁,說守信人得有三分木訥三分癡,剩下四分留著應(yīng)付那些“不該來的信”。此刻他顧不上疼,借著桌上那盞豆油燈的光,盯著散落在檀木底座上的灰。
灰是深灰色的,比尋常紙灰更重,捻一點在指尖搓開,竟帶著股河泥的腥氣。最奇的是那些嵌在灰里的字跡,不是寫上去的,倒像是紙燒到一半時,字自己從灰燼里滲出來的,零零碎碎的,湊不成句。
阿硯取來放大鏡——這是他偷偷備下的,王伯總說守信人不該太好奇,可他偏喜歡琢磨那些舊信上的墨痕。此刻鏡片下,碎灰里的字跡漸漸清晰:
“……水漫到胸口了……”
“……周老漢你個老東西……”
“……別拉我……”
“……十三……十三……”
最后那個“十三”,和信上的字跡如出一轍。
阿硯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。他想起驛卒闖進(jìn)來時的樣子——那人褲腳還在滴水,草鞋上沾著的泥塊摔在地上,碎成好幾瓣,里面混著些青黑色的水草。洛水離這驛站有四十里地,這泥腥氣,分明就是洛水岸邊特有的淤泥土。
“二十年前死在洛水的周老漢”……
這落款像根針,扎得他后頸發(fā)麻。二十年前,他才五歲,跟著爹娘在洛水邊的鎮(zhèn)子上住。那年夏天確實發(fā)過一場大水,他記得娘把他背在背上,蹚著齊腰深的水往高處跑,水面漂著草帽、木盆,還有……還有他不敢細(xì)想的東西。
只是那時,他從沒聽過“周老漢”這個名字。
“吱呀——”
里屋的門突然響了一聲。阿硯猛地回頭,油燈的火苗晃得厲害,把他的影子投在墻上,像個張牙舞爪的怪物。
“誰?”他抓起桌角的銅尺——這是守信人用來拆信的工具,尺頭磨得很尖。
沒人應(yīng)聲。只有穿堂風(fēng)從門縫里鉆進(jìn)來,卷著雨腥氣,吹得油燈芯噼啪作響。
里屋是王伯住過的地方,他去年冬天染了風(fēng)寒去了,房間就一直空著。阿硯平時很少進(jìn)去,總覺得王伯的氣息還在——那股淡淡的煙草味,還有他總愛放在窗臺上的那盆仙人掌。
他握著銅尺,一步一步挪到里屋門口。門虛掩著,留著一道縫,能看見里面黑洞洞的,像個張開的嘴。
“王伯?”他試探著喊了一聲,聲音有點發(fā)顫。他知道這不可能,王伯下葬那天,還是他親手填的第一抔土。
風(fēng)吹得門縫更寬了些,里面突然傳來“哐當(dāng)”一聲輕響,像是有什么東西掉在了地上。
阿硯深吸一口氣,猛地推開門。
油燈的光掃過房間,一切如常。墻角堆著王伯沒帶走的舊書,桌案上還擺著他用了大半輩子的硯臺,只是蒙了層薄灰。那盆仙人掌還在窗臺上,刺都枯了,像團(tuán)干硬的枯草。
聲音是從床底下傳來的。
阿硯舉起油燈,彎腰去看。床底黑漆漆的,只能看見幾個舊木箱。他伸手在床底摸索,指尖觸到一個冰涼的硬物,撈出來一看,是個巴掌大的鐵盒子,盒蓋沒扣緊,剛才的響聲大概是它從木箱上滑下來了。
鐵盒子上了銹,阿硯費(fèi)了點勁才把它打開。里面沒有金銀,只有一疊泛黃的紙,還有半塊啃剩的麥餅——麥餅早就硬得像石頭,上面還留著個牙印。
他展開最上面的那張紙,借著燈光一看,手突然僵住了。
那是一張二十年前的洛水縣戶籍冊抄本,紙邊都脆了,上面用朱筆圈著一個名字:周德海,男,五十六歲,漁民,住洛水東岸周家洼。備注欄里寫著:“壬午年七月十三,溺亡于洛水?!?/p>
壬午年。
正是二十年前。
阿硯的指尖在“周德海”三個字上摩挲,紙頁粗糙,硌得指腹發(fā)癢。他突然想起什么,轉(zhuǎn)身往銅箱跑,后腰的舊傷被扯得生疼,可此刻他顧不上了——他要再看看那些碎灰,看看那封詭異的信,看看這二十年前的名字,到底藏著什么勾連。
油燈被他跑得晃了晃,光暈里飛著幾只趨光的小飛蟲。銅箱靜靜立在屋中央,那封信還粘在上面,“七月十三”四個字在跳動的光線下,像在慢慢滲出血色。
阿硯蹲下去,重新抓起放大鏡對準(zhǔn)箱底的碎灰。這一次,他看得更仔細(xì),那些零散的字跡在他眼里漸漸拼湊——
“……德海哥,壩體……”
“……瞞不住的……”
“……三百多條命……”
“……王伯……”
最后兩個字像驚雷在他耳邊炸響。
王伯?
阿硯猛地抬頭,看向里屋的方向。床底下那鐵盒子里的戶籍冊,王伯生前總愛摩挲的銅箱,還有這碎灰里突然出現(xiàn)的名字……無數(shù)線頭突然在他腦子里纏成一團(tuán),勒得他喘不過氣。
窗外的暴雨還在砸著屋檐,嘩啦啦的聲響里,似乎混著些別的聲音。像是有人在水里撲騰,又像是無數(shù)人在低聲啜泣,順著門縫鉆進(jìn)來,繞著銅箱打旋。
他突然想起王伯臨終前的樣子。老人躺在床上,氣若游絲,枯瘦的手指死死抓著他的手腕,說的最后一句話含糊不清:“洛水……別信……”
當(dāng)時他只當(dāng)是老人糊涂了,此刻再想,那三個字里藏著的恐懼,竟和這封信上的墨跡一樣,帶著徹骨的寒意。
阿硯抬手抹了把臉,掌心全是冷汗。他知道,從今夜開始,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。這銅箱,這驛站,這二十年前的溺亡者,還有那個他敬了三年的王伯,都藏著他必須揭開的秘密。
只是他沒注意,在他轉(zhuǎn)身去拿戶籍冊的瞬間,銅箱底的碎灰里,又慢慢浮現(xiàn)出兩個新的字,像用血寫的——
“阿硯”。